刀魔传（节选）

师兄很难受，很痛苦，我知道的，但是世界上的人总是可以分两种，一种是快意的，他们总是把喜怒哀乐放在脸上，我一直觉得这样的人很纯粹，而另一种人是总是喜欢把心情藏起来，真正地把感情变成“心”情，这种人一般都不纯粹，要不就是蔫坏，要不就是有什么阴谋，不过也有例外，这类人属于很纯粹地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到底是什么状态，高兴也好，独自品尝，伤心也罢，轻轻啜饮，很不幸，师兄是后者，更不幸的是师兄是后者中纯粹的人。

“师兄，我们回昆仑吧，昆仑就算是雪厚天寒也比在这里好。”我冷不丁地说。

“昆仑哪有这好啊，你小子知道这是哪嘛？这是长安，寸土寸金的长安，千百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你懂不懂啊，在昆仑一天到晚的，不是吃雪就是喝雪。***，”师兄啐了一口，“**的，天天大雪封山，一年到头能下山的时候就那几个月，有钱都没地方花，哦对了，忘记了，我们这一脉连钱都没有，一天天地没事满山遍野地打雪貂换钱，老瘸子还美其名曰练轻功，练目力，我他妈练个屁，雪貂换的钱都用来给老瘸子疗伤，买酒了——靠！老瘸子还一天到晚的非陈年酒不喝，老子上次为了给他买药酒，两天两夜没休息轻功飞了500里地，昆仑好，好个屁！”

“师兄，小时候，每次，打雪貂，换的钱，你都给了……都给了我和师父了，你，你每次都是随便啃点东西吃，我都知道，都知道的。”

“老子的钱，你管的着嘛？”

“师兄，我们回去吧……”

“回去？呵呵……”师兄轻蔑一笑，“看到我穿的了嘛，这一身，差不多够我在昆仑上打那种极品的雪貂三只才能换得到，现在，我不过动动手，随便露两手，你觉得我想回去嘛？是长安的舞女舞跳得不好看，还是长安的歌姬歌声不好听？”

“师兄……我知道你为什么每次都来这里喝酒，这里朝着的是……”

还没等我说完，师兄的刀连着刀鞘就朝我拍过来了，我知道我躲不过这一击，更何况我也不想躲，这时候师兄要是真的能打出来，反而是好的……

“啪”的一声，我被打了个趔趄，接着我又被“嘭”地一下扼住喉咙贴在酒家的门廊上，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继续啊！”

“是朝着……朝着……朝着那户贺姓人家的！”我一口气说出来，我看见师兄血灌瞳仁，宛若曾经摸到山洞里的狼，凶狠，暴戾……

“师兄，我都知道……”我愈加感觉呼吸困难，甚至连眼前的人都看不清了，“师兄，我都知道的，我们回昆仑吧……昆仑还有师父，还有我……”

“原来……你也是知道的，”师兄喃喃自语，像是被扯去了脊梁，最后，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有意放开我，还是没有了扼住我的力气。

“唉……”

师兄从后腰摸出几枚铜钱，随意地丢在桌案上，慢慢走出店，师兄的背影像极了冬日里负伤的狼王，虽然凶厉依旧，但是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孤独……我急急忙忙赶上去。

“你知道这是哪吗？”

“这是长安啊。”

“但这不是昆仑啊，或者说……这是我的昆仑——另一个昆仑。”

”师兄，我们回昆仑吧，昆仑……昆仑就算天寒地冻，就算一年只有几个月能下山，但是……但是我和师父都不会伤你的心的，昆仑有草鸡，有斑鸠，有雪貂，没有……没有山下这般的女子！“

师兄，勉为其难地朝上拧了拧嘴角，摇了摇头，伸手来触碰我刚被刀鞘打的地方，我下意识一缩，师兄尴尬一洗，继而又为我整了整衣裳，”长大了啊，当年我和师父捡到你的时候才巴掌大点，没想到现在和师兄都快一样高了啊。“

”师兄……“

师兄摇摇头，说：”当年从昆仑下山，其实不是因为和师父……老瘸子吵架，我和老瘸子都心知肚明，我该下山走走了，师兄和你师父都聪明着呢，那只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理由借口，也是……也是为了不和你道别，老瘸子都待在昆仑那么多年了，但你不一样，我总是放不下心你，虽然，你自小从昆仑长大，但是世界不止昆仑，有时我怕你一生困在昆仑，一生不得而出见不到外面的世界）这也是我下山的原因，但是有时，我更希望你待在昆仑，昆仑虽然天寒地冻，但是，昆仑山下的若羌村年年都还是热闹的……和外面的世界相比，我也总觉得——总觉得昆仑更好……其实，我心里都通透着呢……“

”那……“

师兄又摇摇头止住了我的话，”但是有时候，活得通透，并不代表活得舒服，我更希望自己能傻一些，我下山之后发现，武林和文坛一样，一样的可鄙、无聊。我上山前就这样，下山后依然如此，所谓的武林名宿，不过土鸡瓦狗，甚至连刀魔九式都用不出来大部分就被我打趴下了，我从西到东，很失望……后来，我从东而归，来到了长安……你觉得长安大嘛。“



"大……“我下意识出口。

师兄伸手捧起一抔土，又随手一扬，沙土在清风中滚滚而去……”是啊，川原秀丽，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好地方啊，理京城之光德坊。去东京八百里。可真够大的啊，可惜，好好的一座城却被分成贫富两半，呵呵，走的时候没仔细看，回来的时候想仔细看看，看完就回昆仑，可是没想到……走不了了“

”是遇到了贺小姐嘛……“

空气不由得一窒，我能感觉到雄厚的内力在师兄的体内奔涌，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下沉了几分……最后，我看到师兄好像微不可见地轻轻颔首。

”贺？呵呵，称不上大家，住南区有点太差了，住北区又不是达官显贵，住西区又不是富商巨贾，最后还是住在了东区，不过他们一家似乎都不是很在乎这件事，我小时候就曾想着要住到北区去，哈哈……“师兄勉勉强强抽抽嘴角，”我其实走的时候就停在长安就好了……或者我就该直接回昆仑，当我看到她的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妙了。“

说着，师兄捏捏我的脸颊，轻轻一笑：”和小时候一样。“

 师兄仰头看着天继续说：”师兄讲了一辈子的道理，不需要说服任何人说服我自己就够了，无论是行事是像正道还是像邪道，只要有理由，师兄挥刀的手绝不会手软，我也从来不会去解释什么，但是看到她之后，我……想要解释了，甚至我不知道我想解释什么……自己的出身？或许吧……说起来我还曾是我们州最年轻的会元，那我该怎么去介绍自己呢？呵呵……“

我一时语塞，四下吵闹，唯有我和师兄立于绝对的寂静，最后，师兄又牵动嘴角，笑了笑：”我下山后游历了两年，第三年来到长安，第四年开春的时候我和她执手相契，第五年……我看她纳彩，纳吉，纳征，过几天就要亲迎了啊……“

我看到师兄的泪水在眼角鼓动，可是师兄，笑着把泪水眨了回去，这时候，我会怎么说，我该怎么说，我能怎么说，”师兄……我……“

师兄自顾自地向前走：”我会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这不是挺好的，有一个好的师承，书读得好，家中财富不少，父辈又为官为宦，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那个人，不！是！我！“师兄微微千身，双手皱成一团：”我也想纳彩，纳吉，纳征，亲迎，可是我配嘛？！！我该怎么去纳彩，我是谁！我是会元？！！我是刀魔弟子？！！我是横扫江湖的大侠？！！我他妈就是个屁！！！“

师兄转过身，双手捏住我的肩膀，婆娑的双眼瞪着我，我感到生疼，但却叫不出声，师兄压低声音，轻嘶道：”我没办法！我讲了一辈子道理，但是，有些事是不讲道理的，有些事是讲不通道理的……我多想真的就成为一个邪道！“

师兄站起身，转过身鼓动内力蒸干泪水，然后转过身，对我说：”回去吧，师父还等着你。“

”师兄，我们一起……“

”一起回昆仑嘛？“师兄摇摇头，对我笑了笑，”师兄不回去了，师弟啊，昆仑之外的都在昆仑之外，但是，师兄心知所安即为昆仑。“

我拈下一片树叶，默默地走在这片废墟间，贺家已经成为一片白地，就算是冬天的火烧得有多大，春天一到，树木花草还是纷纷钻了出来，以前有诗人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前一直没有感觉，今天一看，突然觉得写得真好，我跺跺脚，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我深吸一口气，明明草木都冒芽了，怎么还这么冷。



“别捕头出来吧，藏在一边还不敢出大气怪难受的吧。”

别开霁从一旁转过身来，向我拱手道：“还望见谅，职责所在……”

我不置可否颔首，回他道：“别捕头，看也看了，我也在这了，请吧。”

别开霁直起身，微不可查地把手靠近刀鞘，继续道：“职责所在，还望风大侠见谅，去年的那场战斗，风大侠……清理门户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无不拍手称快，但事兹重大，这块地，上面有人不想让人再来，当时之事也是别某参与调查的，如今后续也不得不接下，风大侠，职责所在，莫要让在下难做。”

“哦？难做？”我低声笑笑，慢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他的手抚在刀柄上，“难做？一点都不难做的，别捕头，你大可试试！”

“你……欺人太……”

话未出口，刀未出鞘，我一下便把姓别的贯在地上，抽出他的刀，刺入他脑袋边的地上，刀柄随着刀身轻轻颤抖，发出轻轻的翁鸣。

我居高临下地睨着别开霁，嗤笑道：“欺人太甚？不错，我就是在欺人太甚，你能把我怎么样？‘上面不想有人来？‘可笑，风某现在就是来了，你待如何？我已经足够克制了，没有一见面就和你刀剑相见，这不仅是在给你面子，也是在给师兄面子，别给脸不要脸。”说完，我退开两步。

别开霁躺在地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偏头一笑，“怎么，别捕头是喜欢地上，地上是舒服？这不站起来？”

别开霁又尴尬地爬起身来，我走到他身边，抽出地上的刀，丢进他的刀鞘，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罢了，别捕头，我给你这个面子，想问什么，说吧。”

别开霁低下头，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我知道有些问题他问不出口，“别捕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也知道有些话你说不出口，那我来说吧。“

我在院子里走起来，院子原本不算太大，只是一把火过后，整个院子就空荡荡了起来，地上一片白灰，这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人来打扫，这里或许真的成为了一片朝廷江湖眼中三缄其口的禁地了吧，地上的白灰让我想起了冬天的若羌村，不过若羌村地上的是雪，昆仑终年下雪，地上的雪好像总是扫不干净。每次快过年的时候师兄都会和我下山来若羌村，就算是大雪封山也是如此，每次雪太大的时候，师兄总是会运足轻功带着我，我也每次都是一开始运功，到后来就直接趴着师兄的肩膀上，师兄也每次都是一笑然后运足十二分的功力带我下山，可惜，师兄就像是夏天的雪，此时的白灰，留给我的就只剩下记忆中的影子了。

”别捕头想问当时是为什么？为什么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快意刀会驻足长安，后来又会因为一家平民在这里闹事？“我一边走一边问。

”是……“

”呵，“我嗤笑一声，”别捕头，这事是你不知道还是你上面的人不知道，这些腌臜事情，就真的想摆在桌面上？别开霁，别人把你当傻子，但我不希望你把我当傻子，更不希望你把我师兄当傻子！！“

”下一个问题，应该是问我的师门吧？“我也不等别开霁回答自顾自说道：”如果你们猜到了，那就是猜对了，如果没猜到或者猜错了，那就都是错的，你不必想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就按我说的向上面报告就行了。“

最后一个问题，呵呵……

”最后一个问题，或者是最后……你们是想问师兄的遗物吧？“

”是，“别开霁点头。”这等武林败类，江湖恶人，对平民出手，本就是人人得而诛之，他的遗物，我们也希望交给朝廷保管。“

”江湖恶人，武林败类？嘿嘿“我顿觉可笑，师兄身前几乎讲了一辈子道理，到最后就是落了个江湖恶人，武林败类的结果！我呸！

“哈！”我内劲一吐，一丈内的白灰被我掀上天空，又接着纷飞而下，就像昆仑的落雪一样，我怒视这别开霁，道：“别开霁，站在你面前的是江湖恶人，武林败类的师弟！我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在你们开始痴心妄想之前，先问问自己配不配！别开霁，我知道你只是一个传话人，所以我不怪你，但这是最后一次！”

别开霁默然无语。

我驱散了白灰，顿了顿，看着别开霁感觉有些可惜，适合他的地方不在朝廷而在江湖，这又是何必呢？

“别捕头，问你想问的吧。”我出声道。

别开霁蠕动着嘴唇，好似想问又不敢出口，最后他理了理自己的脸，出声问道：“当时，你的师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选择远走，为什么选择留了下来，为什么要选择冒大不韪刀指平民，为什么最后又死在了我的刀下，对嘛？”

别开霁点点头。

是啊，为什么啊，我能看透的事情，师兄选择了去相信，为什么武功高于我的师兄最后死在了我的刀下，为什么师兄没有和我回昆仑，我知道，我都知道啊，可是……这要让我怎么说？

我看向别开霁，好像站在我面前的不在是他，而是小时候带着我满山遍野追雪貂的师兄，我不知道是在回答他还是在回答师兄，我说：“大概是讲了一辈子道理的他，想要不讲一次道理吧。”

师兄不想走啊，他那年来到了长安，便知道自己回不去昆仑了，师兄明明知道那人告诉他的是假的，但他也愿意请相信，当知道一切真相的师兄所求所想只不过是想要再骗一骗自己，当他知道，自己再也骗不过自己，自己的昆仑便倒塌了，什么刀指平民，这世上对平民动手的又何曾少了，更何况师兄的苦衷又有谁知道，就像师兄告诉我的，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讲道理的，他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不过是想用不讲理的方法去讨一个道理。师兄是真的打不过我嘛？他只不过是累了，倦了，乏了，不想再动了，只是想歇一歇，这样还能给师弟一份荡除奸邪的名头何乐而不为？可是，师兄，这真的值得嘛？

我蹲下来，捧起一抔白灰，一如当年师兄捧起一抔长安土，果然，师兄说的没错，昆仑之外的都在昆仑之外，我把脸埋进这捧土灰相混的灵龛，默默说道：“师兄，我们回昆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