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惊鸿照影」与「三生愿」(下)——《钗头凤》

精华2023/05/15470 浏览综合
嘿,大家好啊。这里是汉学研习者。
不知不觉也有挺多赞了。当然,如果是以一个专业写手或者是论坛大咖的标准来衡量,这些还远远不够,不过我倒也没想做到那个程度——事实上也做不到。本身支持我创作的动力也并非“做出一点什么东西”。固然在这期间也有一些零散的想法得到了整理,然而从动机上来说还是本人目前比较无聊外加一时兴起。到目前为止,我对于现状还是很满意的,倒不是说有了这么多人在评论区或者是以点赞的方式表达认同,而是至少没有人认为这里面有某种逻辑不通或者低级的知识性错误而在评论区表示旗帜鲜明的反对。唯一例外的就是松鼠之前对我关于主线最后一章的分析不太认同,尽管关于这种不认同他也未阐述其原由;我只能寄希望于他用后面构思精巧的剧情来打我的脸。最能够使研习者感到失落的并不是自己的想法被否定了,而是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所思考的东西是无价值的——我希望最好不会有那么一天。
闲聊到此为止。
关于唐婉本人,可以讨论的空间并没有陆游那么多。一来古代本身就重男轻女,能够被正史所记述下来的女性那真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唐婉这一生当中除了作为陆游的妻子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多著名的事迹。甚至我们可以说,有没有唐婉这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陆游诗词中悲剧女主角是否确实就叫唐婉)都是存疑的。所以我们这里讨论的重点会更加侧重于汉家对于唐婉设计的构思,也就是汉家对于“唐婉”及其轶事的理解。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显然,唐婉的两个皮肤“满城春”和“东风恶”以及天赋“春如旧”均由陆游的这首《钗头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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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春”
如果在主页界面使用满城春皮肤作为背景,唐婉的身后会出现陆游《钗头凤》的部分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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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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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旧”
顺带说一句,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唐婉原皮的立绘。很有种......上世纪中年妇女的感觉。再者就是原皮(包括东风恶)里面唐婉作的是妇人装束,固然有大家闺秀的感觉但也少了几分灵气。即便平行世界里陆唐的结局比较圆满,我也还是不太赞成在一个武侠游戏当中涉及到太多平凡的、或者说日常的东西。当然,皮肤审美这个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个人体验的话,在论剑里遇到的唐婉还是以生死契阔为多。这个相信大家也耳熟能详了。《邙风·击鼓》里面的名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至于绝潜质“三生愿”的立绘连同其名称,仿佛都带有一点佛教的特征。至于更深的含义,笔者才疏学浅,也没办法阐释更多,只能旁征一则有趣的小故事供大家品味。
       圆观者,大历末洛阳惠林寺僧。能事田园,富有粟帛。梵学之外,音律贯通。时人以“富僧”为名,而莫知所自也。李谏议源,公卿之子,当天宝之际,以游宴饮酒为务;父憕居守,陷于贼中,乃脱粟布衣,止于惠林寺,悉将家业为寺公财,寺人日给一器、食一杯饮而已。不置仆使,绝其闻知,惟与圆观为忘言交,促膝静话,自旦及昏。时人以清浊不伦,颇生讥诮。
  如此三十年,二公一旦约游蜀州,抵青城、峨嵋,同访道求药。圆观欲游长安,出斜谷;李公欲上荆州、三峡。争此两途,半年未决。李公曰:“吾已绝世事,岂取途两京?”圆观曰:“行固不由人,请出三峡而去。”遂自荆江上峡。
  行次南浦,维舟山下,见妇女数人,锦裆,负瓮而汲。圆观望见,泣下曰:“某不欲至此,恐见其妇人也。”李公惊问曰:“自上峡来,此徒不少,何独恐此数人?”圆观曰:“其中孕妇姓王者,是某托身之所,逾三载尚未娩怀,以某未来之故也。今既见矣,即命有所归。释氏所谓‘循环’也。”谓公曰:“请假以符咒,遣其速生,少驻行舟,葬某山下。浴儿三日,公当访临。若相顾一笑,即某认公也。更后十二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与公相见之期。”
  李公遂悔此行,为之一恸。遂召妇人,告以方书。其妇人喜跃还家。顷之,亲族毕至,以枯鱼献于水滨。李公往,为授朱字符。圆观具汤沐,新其衣装。是夕,圆观亡而孕妇产矣。
  李公三日往观新儿,襁褓就明,果致一笑。李公泣下,具告于王。王乃多出家财,葬圆观。明日,李公回棹,言归惠林。询问观家,方知已有理命。
  后十二年秋八月,直诣余杭,赴其所约。时天竺寺山雨初晴,月色满川,无处寻访。忽闻葛洪川畔有牧竖歌《竹枝词》者,乘牛叩角,双髻短衣。俄至寺前,乃圆观也。李公就谒曰:“观公健否?”却向李公曰:“真信士。与公殊途,慎勿相近。俗缘未尽,但愿勤修不堕,即遂相见。”李公以无由叙话,望之潸然。圆观又唱《竹枝》,步步前去,山长水远,尚闻歌声。词切韵高,莫知所诣。初到寺前,歌曰: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寺前又歌日: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游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后三年,李公拜谏议大夫;一年,亡。
袁郊的《甘泽谣》当中记载了这样一则圆观与友人李源的故事,也是成语“三生有幸”的出处。除了“圆观”一节之外,《甘泽谣》中更知名的当属侠女红线的故事,感兴趣的朋友们不妨一观。至于这里面大量涉及到的有关于前世/今生/来世的问题,笔者不敢断言其确有其事,亦不能说这些全属子虚乌有。当然,对于唐婉绝潜质为何名为“三生愿”,笔者也不太能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就暂且一笔带过,留待精通佛教的同仁考证。绝潜质的立绘则像是一个正在祈祷的少女,不知道唐婉如果真的能看到自己的前生今生和来生,还会不会如此执着于这段爱情。
在这里,我想花更多的篇幅去谈一谈唐婉的甲潜质“为君而生”和自带天赋“为我而生”,以及两篇不同的《钗头凤》(另一篇据传是由唐婉所作)。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在《耆旧续闻》当中对于陆唐二人爱情故事的记录并未提到唐婉其人,只是说陆游确系有一位妻子,《续闻》当中对唐婉的称呼也是“其妇”,而唐版《钗头凤》当中也仅仅有“世情薄,人情恶”两句(陈鹄评述说“惜不得其全阕“)。同时代周密的《齐东野语》则提到了陆游的夫人确系姓唐,但未提及其名。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中则称唐婉为“某氏”,亦未见提及唐婉和词一说。至于明清时代的记述,笔者认为年代跨度太大,外加记述当中颇多戏剧性成分,仅供参考,不足为证。不过单从“世情薄,人情恶”这两句来看,与陆游词中“东风恶,欢情薄”确有两相呼应之感。
我们可以暂时抛开这篇《钗头凤》到底是不是唐婉所作这个问题,而单去品味这首词的好坏。我其实在上一期谈陆游《沈园二首》的时候就提到过,古人说“诗以言志”,诗(词)这种东西,写出来无非就是要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从作为读者的我们出发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当然就是要建立起对于作者要表达的情感的某种理解(尽管这理解或许是有偏差的),也就是臭名昭著的所谓“中心思想”。但反过来说,一首好的诗歌应该是容易让大家建立起这种理解的。同样是爱国、思乡,我们很难说李白杜甫这些大诗人就一定比小兵甲内心当中的这些情感要更加深沉和浓烈。同样是怀念亡妻,陆游苏轼也未见得就比乡下不识文墨的粗鄙之人更加悲痛。所以并不是说作者一股脑的把心里的想法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倒出来就算是好作品了,一方面,它要有格律声韵这些方面的要求,不能太过于随心所欲,也不能写成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理解的自言自语;但另一方面,诗歌里面又要有真情实感,你写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信,更何况别人。这二者要取得恰到好处的平衡是不容易的。所以笔者其实看过很多现代人写古体诗,大多都有斧凿之感,原因就在于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并不像古代人一样说话,写出来的诗歌也就很难自然而然;而现代诗大多又显得随心所欲,甚至有以词句异想天开抑或是粗俗鄙陋为美,固然从总的风气上来说我们可以说是一种标新立异的尝试,但涉及到具体诗歌笔者还是不太能够审得了其中的美,也或者可以说这是某种哗众取宠。当初读黑格尔《逻辑学》,里面有这么一句,“形式和本质是一样本质的本质”,初次读到的时候惟觉拗口,不过套用在诗歌的创作标准上倒也勉强能够阐释其中微妙的含义。所谓“不偏不倚”,中庸之道、诗歌之美,不外乎如是。
不过呢,我们也不能总是挑剔作者的问题,而忽略了人与人之间审美能力的差异。为什么我们入门第一课先学「静夜思」、「春夜喜雨」、「赋得古原草送别」而不是什么「江城子」、「遣悲怀三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你给连男/女孩子手都没拉过的小朋友讲”小轩窗,正梳妆“,给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小朋友谈“贫贱夫妻百事哀”,给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小朋友宣传”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那是百分之百理解不了的。小朋友如果写出这样的词句,要么是古代才子转世,要么是无病呻吟。幸好这也就只是一篇杂谈,倒还满可以畅所欲言,否则如果在专业学术论文里大谈”格调“、”深度“、”立意“,刘克庄这样评价陆游是得其所哉,我这样评价陆游那是大放厥词。再者说,论创作能力,唐婉估计都能够吊打当代99.99%的人,更不用说名垂千古如李白杜甫苏轼陆游之流了。所以我就姑妄言之,各位也就姑妄听之,权当瓦舍听戏,消遣时间而已。
如果接续着我前面的观点来解读,那么这两首《钗头凤》可以说是高下立判。别的不说,陆游的这一首《钗头凤》对“悔恨”(错)和“无可奈何”(莫)这两种情感的表达是“完整的”,有景物的衬托,有时间上的回忆,也有把自身情感融入到场景当中的整体氛围渲染。桃花、柳树、东风,这些意象小朋友都会用,但是在细节上的处理,才是能够体现陆游深厚功力的地方。举个例子,为什么陆游要特地点出”满城春色‘宫墙’柳“?那路边难道没有柳树,河边难道没有柳树吗?那是因为宫墙是别人家的院墙,再好的树,再明媚的春色,那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笔者当地有一句俚语,用普通话说大致是”白毛笋长在墙外头了“,意思就是再好的东西也不是自己的)。又比如说,”桃花落,闲池阁“这两句体现出来的落寞,和《记承天寺夜游》(这个应该大家都学过)”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闲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哪里没有桃花呢?哪里没有这些亭台楼阁呢?只是少了我们这两个伤心人罢了。
还有一点是我在阅读关于这首词的赏析之前忽略掉的,也就是“春如旧“一句当中所表达出来的怜惜之意。寥寥数语当中,对往事的回忆、对眼前之人的抱憾和怜惜,还有唐婉的那种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情状,一下就呈现出来了(所以其实天赋不设计成什么桃花落或者是欢情薄是很有道理的)。所以说,我们现在因为同情唐婉而指责陆游的行为,其实也就是陆游写下这篇《钗头凤》的一部分用意所在。”错,错,错“当中也未尝没有他对自己过去种种的悔恨。李白诗云,“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看完这首《钗头凤》真是不得不感叹一句“何如当初莫相识”。
至于唐婉的《钗头凤》就要略显单薄。对比几个意象的使用,陆游的“东风恶”是富有深意,值得品味的,而“晓风干”则是平铺直叙(我实在不想用平淡无奇这四个字)的;包括因为有陆游词的珠玉在前,所以“雨送黄昏花易落”也就显得有点顺理成章。当然我们不能拿要求陆游的标准去要求唐婉,这就好比我们质疑梅西的妻子(他应该结婚了吧?)为何不去踢女足。不过呢,总体来说还是中规中矩(当然比我写的强个几百倍吧),除了整体显得太悲伤了一点之外也算是配得上与陆游词并列。不过我倒是觉得这首词的价值并不在于词本身,而在于后人(包括给这首词补全的人与汉家)对于唐、陆爱情故事的理解,也就是我们之前所提到的“为君而生”和“为我而生”。
在宋人的版本当中,唐婉并不是这场悲剧的主角。大概那个时代还没有什么男女平等的思想,文学家们也只会记录下同为文学家的轶事,所以大词人、爱国志士、著名文学家陆游就成了毫无争议的C位,而唐婉则好像作为一个故事当中的附属品“某氏”而出现——对于陆游漫长而又曲折的一生来说,与唐婉的爱情或许只是一小部分,但对于唐婉流传下来的事迹来说,这些也许就是构成“唐婉”其人的全部。如果我们没看过项羽本纪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汉朝的乌江亭长,没看过三国演义大概也不会知道汉朝的有一位挨了揍的督邮,甚至不知道有督邮这么个职位(这位出场就是专为挨打来的),就像我们固然能够在仰望一棵大树的时候看到它的每一片叶子,但却不会特别留意到地上的一根枯枝一样。这大概就是所谓“为君而生”的含义。我们既可以说,“唐婉”好像本身并非一个独立的人,而是作为看起来形象更加丰富的陆游的一部分出现;也可以说,好像是因为有陆游的诗歌和轶事,“唐婉”的形象才在我们这里呈现出来。不知道汉家在设计这个潜质的时候采用了何种考量,亦或许兼而有之。
不过,后世的版本也为本身稍显单调的唐陆悲剧故事增色不少,包括但不限于明清时期对唐婉《钗头凤》的补全,以及现代各种对唐婉陆游的日常生活以及在沈园重逢的这一段经历的脑补。包括汉家当中专门为唐婉补充了传记,实际上也是将审视这个故事的视角从陆游切换到唐婉身上。换言之,我们确实正意识到唐婉是一个“为我而生”的独立个体,也可以说,我们发现了别人也可以作为唐婉的一部分而使得唐婉这个形象更加饱满了。
问题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到底是为我而生还是为君而生呢?唐婉自己都觉得很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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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婉:我有点迷茫,不瞒你说
读过金庸小说《侠客行》的朋友们大概都应该知道,其书的男主角石破天(他的另一个尊号实在不雅,如果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阅读原著)总是因为和另一个人面目相似而被错认,又由于他的童年经历只有母亲(基本不和他说话)和一条狗(基本相当于一张白纸),所以他有的时候连自己都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另一个人。故事的最后,我们随着小说的进展和男主一起历经了若干大事件,然而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回答最开始的问题: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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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对于“我”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能够完全不加思索地使用。然而,我们却总是忽略了“我”的意义,就如同我们在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看不到视角之外的东西一样。如何才能组合成一个完整的、主体性的我呢,是我们的经历,还是内心当中某种坚定的信念?“我”究竟是持存常驻,还是瞬息万变?我们的一生当中,又有多少是“为我而生”、有多少是“为君而生”,又或者是两者兼具?——当然,或许汉家在设计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这些,也可能他们真的在第五层,但无论如何,这些问题都是确实存在的,而对于一篇杂谈来说,小小的过度解读或许也是可以容忍的。至于这些问题,我不想武断地给出一个结论,就留给各位细细品味——或许思考的乐趣正在于过程而非结果。
往期指路:
杂谈:《惊鸿照影》与《三生愿》(上)——《沈园二首》
定个小目标,如果下次写的时候还没出忘忧录,就聊聊叶雨时的设计构思。反正也是想到哪写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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