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惊鸿照影」与「三生愿」(上)--《沈园二首》

精华2023/05/07442 浏览游戏讨论
嘿,大家好啊,这里是汉学研习者。
忘忧录的中下两章还在路上,本来想聊聊记忆和想象这个部分的,不过看样子松鼠应该憋了个大的。所谓「”松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正好游历出了个唐婉的新皮,那我们就先研究一下汉家江湖关于唐婉(琬)和陆游这一对痴男怨女的设计,顺带夸(吐)奖(槽)一下新出的皮肤。
往期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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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多说,进入正题。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笔者在大学期间曾有幸于学校组织暑期实践之际前往绍兴一游。提到绍兴的著名景点,除了兰亭、鲁迅故居之外,大概就要数沈园了。相比于四大名园,沈园在景致方面当然要逊色不少,不过陆游和唐婉的悲情故事为这个本该籍籍无名的小院子增添了一点别样的气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园当中应该有一棵树,上面挂满了红色的信笺(就和红绸遗恨宝光寺里的那棵树一样),不知道埋藏了多少有情人的向往。这样看来,“沈园”更多被后世认作是“一段轶事的发生地”,至于它本身的内容,反倒不值一提了。顺带说,沈园与鲁迅故居同在一条街上,大概也就是数墙之隔,如果不选在游客太过集中的节假日,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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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照影」其名,毫无疑问是出自陆游的「沈园二首」(其一):“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不过,当年笔者游览沈园之时正处游人如织的盛夏,又恰逢”沈园之夜“活动,在园中驻足一番惟觉搅扰嘈杂,并未体会到半点惆怅。只有写在墙上的《沈园二首》好像还带来了些许感触,只不过苦于「少年不识愁滋味」,也就此抛之脑后。后来笔者有幸体会了一番个中滋味,也就能大致理解为什么对于我们来说沈园只是一个游历观光的去处,而对于陆游来说则是一个“伤心”之地,或许只是因为他在这里留下了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吧。
“伤心”在如今这个时代的含义大概已经和“难过”、“悲伤”一般无二。我们的感情好像比过去更加丰沛,以至于“伤心”的运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但又好像比过去贫乏,因为我们很难再有陆游四十年后重游沈园那样的“伤心”。说文解字注说,
“創也。刃部曰。刅、傷也。二字为转注。”
这样看来陆游诗中的“伤心”应该类似于“心如刀割”。听起来比伤心好像一下子程度加深了若干倍。又“伤”去掉单人旁加一“歹”字为“殇”,《说文》对“殇”的解释是“不成人也”,“男女未冠筓(笄)而死(男子二十岁加冠,女子十五岁及笄)”,“可伤者也”。
至于创就更浅显直观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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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刃从一。意思大概是给你来一刀?
之所以花这么大力气去谈“伤心”的问题,倒不是为了彰显我们现在的伤心是比过去廉价了还是随意了,而是为了把这个词带入陆游使用的语境里。也就是说,我们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古人,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暂时抛弃掉现代的言行举止以及其背后的价值观,在这里尤以价值观最为紧要。近些年来关于陆游是“渣男”“妈宝”的说法甚嚣尘上,笔者对此不敢苟同。固然可以理解,这里面多少有点为了引人注目的刻意,为了凸显爱国大词人大孝子陆游仿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如果我们立足于此而批判陆游的种种行为乃至其作品,未免显得牵强。陆游之与唐婉分离,在后世记载当中确系母命难违,而非他另有二心,毕竟古人的观点里连身体都是爹妈给的,都得好生伺候着,不能随便受伤。如果我们可以因为古代人受到时代的限制而居高临下地指责,那么岳飞之精忠报国当可斥之为“愚忠”、“无脑”;屈原之香草美人可称之为“自恋”;李白之”天子呼来不上船“则是”酒腻子“;至于苏轼竟胆敢在王弗去世后续弦,还恬不知耻地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之语,实在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照这样说来中国传统文化一干二净,大概剩下的也就是所谓“自由独立”的现代思想。不过笔者倒是很喜欢孟子说过的一句话,
“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即便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婆媳关系也是当代家庭当中难以处理的一个环节。不知道谴责陆游为“妈宝”的兄台,其家庭关系是否和谐。
至于说陆游写《钗头凤》害死唐婉,这里面倒是有一个很怪的地方。按理说,如果诸君某天收到前男(女)友的一条消息,其中回忆了你们愉快的往事,以及一点点和你再续前缘的隐微含义(虽然陆游有没有也不能确定,就姑且当他有吧!),你会怎样选择呢?
A. “这人谁啊?我和他/她熟吗?”
B. “对不起,我们已经结束了。你是个好人。”
C. 三天三夜吃不下饭,最后把身体搞垮。
我猜大概很少有人会选C。
唐婉会郁郁而终,并非陆游天天夺命连环call骚扰,更非他下毒放蛊谋害,而是她自己心中无奈哀愁。陆游会写下《钗头凤》,也未见得是有意挑拨赵唐夫妻二人的关系,更多是情之所至。即便确系有意,那也同样是能够理解的(虽然笔者并不太支持和有夫之妇再续前缘),他是爱国词人,是文学家,但不是圣人。我们一看这哥们大开大阖,不是“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就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就预先给他树立了一个特别高大特别完美的形象,这大概也是某种成见。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回到诗歌来谈,至少诗词中的陆游形象要比”爱国词人“四个大字丰满太多了。
一般来说,《沈园二首》还是与“十年生死两茫茫”或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一样被看作悼亡诗。其实笔者认为「悼亡诗」并不是一个太恰当的分类,或者说它只是一个对写成这首诗的原因(诗歌题材)进行限定的分类。像元稹的《遣悲怀三首》、苏轼的《江城子》,确实基本上围绕着悼亡这个主题,但笔者认为「沈园二首」——确切地说,「沈园二首」的一部分——还并不能简单地就这样归类进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一组诗的第二首风格倒确实与前述悼亡诗类似。大致思路就是感慨过往,物是人非,如今境况,表达怀念。概括成四个大字就是“我很难过”。多说一句,不知道「沈园柳老不吹棉」的那几棵柳树是不是就是当年的「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的其他怀念唐婉的诗歌也多半类似于这一作,比如《十二月十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不过笔者以为,《沈园二首》(其一)当中除了悼亡之外,尚有其他值得细细品味的空间。
孔子在评价《诗经·关雎》的时候说它「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实在是很高的评价。任何一种情绪的过度都是有害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的传统文化偏爱「中道」。无独有偶,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也有「认识你自己/勿过度」的箴言。悼亡诗由于其题材的原因,不可能表现出太多欢乐的情绪,但大多数悼亡诗还是显得太过于沉浸在那种诗人自身悲伤的情绪当中。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谁在写诗的时候都不敢断定这一首就一定能流芳百世,成为千古名句乃至几千年后入选中小学生必背课文,所以当然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毕竟作品写出来头一个读者就是自己——比如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至亲之人离世,我们都能够理解这种痛苦,但如果像鲁迅笔下祥林嫂一般喋喋不休地反复叙说,人们最后总也是会对同一个故事感到厌烦的。更重要的是,听的次数多了,这件事情“与己毫不相干”的特性就显现出来。人的同理心大抵只有在“感同身受”的时候才能显现出来。在短短一首诗里面,想要写出自己的悲哀,又要让别人理解这种悲哀(感同身受),还要避免繁复琐碎(尤其是过多的用典),难度是很高的。举个例子,我们作为现代人(当然现代人的审美方式肯定和古代人不一样),看到“邓攸”如何如何“潘岳”如何如何,我们总要转一个弯去反应,谁是邓攸谁是潘岳,可能对于元稹来说这俩人就像他隔壁邻居一样熟,但关键是我们不熟。诗歌写出来里面蕴含的悲痛之情难以分出高下,但传递到每个读者这里毕竟有别。在笔者看来,这首诗也稍嫌烦絮,仿佛是一个失偶之人在喁喁不休,先说东村老邓,再聊西口老潘——元稹如果泉下有知,估计还要蹦出来骂我一句:关你屁事!写出来又不是给你看的——但终究在审美的意义上不够完美。
任何一种情绪从我们的内在(或者说心灵)当中产生都不是没有来由的。然而,就连我们自己都很难完全理解自己的每一种细微的情绪变化究竟因何而起,更何况是与我们不熟的陌生人、读者。所以想要让别人理解自己的情感,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其他人带入到自己的场景里面,这样才能产生完美的“共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沈园二首》(其一)的情景构建就相当到位。
城上斜阳画角哀,
不得不说,如果要描绘一个悲凉的场景,斜阳/落日永远是百试百灵的利器。而号角则是为这抹挥之不去的愁绪增添了一道画外音。远的不提,仅宋词当中就有诸多二者的珠联璧合,《渔家傲·秋思》有「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李清照《忆秦娥》有「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以小见大,陆游对场景的渲染水准和画面构思的深刻洞见,就不难看出其人的文学造诣。当然,如果说这一句还有承袭前人灵感之嫌,那么接下来的诗句,可以说是独出心裁——这不单源于陆游的文学才华,更来自于岁月的积淀。
沈园非复旧池台。
我们通常会用到“物是人非”来感叹怀念故人之情。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但陆游在这里并没有采用这样一种写法。其中原因不难理解,因为陆游重回沈园已经距离上一次遇见唐婉(就是他写下《钗头凤》的那一次)四十四年。如果只是时间跨度一两年甚至是三五年,虽然不免时过境迁,但环境大概也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四十多年是什么概念呢?放在前不久的乱世五代十国当中,四十多年的时间足够朝代更替三次了。不过,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一定就要这样去写,因为自然景观那是个死物,永远比你活得久——刘禹锡就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西塞山怀古》),纵然从西晋到唐代,那也可以强行“物是人非”——所以陆游先写「沈园”非复“旧池台」一定有其独特的用意。这里多谈一句,陆游也用过“物是人非”的手法,譬如“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鏁壁间尘。”(《十二月十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所以并不是他不会!)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四十多年足以让一个人从风华正茂变得老态龙钟,也足以磨灭掉一切痕迹,但唯独抹不去一个人心中最美好的回忆和最深刻的哀伤。前面说过,一般来说,我们惯常见到的构思是“物是人非”,陆游在这里偏偏用了一个反常规的手法“物非人是”,那并不是说,他想要表达某种不同的感情;恰恰相反,如果我们能够理解这个画面的含义,就会感受到那种无可言喻的悲哀。
即便沈园的景致依然大相径庭,即便中间已经间隔四十多年,然而从我走入这方池台的第一刻起,我就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件在这园中发生的往事——当年的惊鸿照影带来了多少美和惊艳,现在的桥下春波就能带给人多少绝望。
说实在的,《神雕侠侣》虽然是个HE,但第一次读到的时候还是对笔者幼小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他自来便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前那个深谷,只见谷口烟雾缭绕,他每次来此,从没见到过云雾下的谷底,此时仍然如此。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只吹得断肠崖上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找不到你,那时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到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别伤心,别伤心!”杨过双足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不得不说,这一段真的和陆游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后金大侠就卖了个关子,就不提杨过的事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主角光环”这一说,真是有点让人万念俱灰。
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笑。此时心头之喜,这一十六年来的苦楚登时化作云烟。
直到这里才有“晚上终于能睡个好觉”的感觉。
不过反过来说,陆游和杨过的经历相比就是缺了最重要的后半段,没有心头之喜,只有无边无际的苦楚。再者,他分离的时间是杨过的两倍有余,或许十六年的时间只会让“生性激烈”的杨过白头,但四十四年足可以让所有人白头。但陆游既没有“泪眼模糊”,也没有说什么“这四十四年来,难道你不怕寂寞吗”,而只是两个字”伤心“就把所有的情感一笔带过。他也不想写如今自身的境况,写自己对唐婉的思念,那是属于现在那个行将就木,「此身行作稽山土」的老人,而不是当年唐婉的爱人。他只是倾其所有用来还原当初的美好——池塘青碧,光可鉴人。那个他倾注了全部爱意的身影一闪即逝,只留下一道永恒而又凄艳的光。
作为一个汉学研习者,我是要单方面肯定一下《汉家江湖》策划的水准的。且不提“惊鸿剑意--孤鹤归飞--沈园旧梦--惊鸿照影”是对陆游(和唐琬有关的这部分)的一生节点的高度概括,(笔者认为这概括确实是比较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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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万里觅封侯”出自陆游的《诉衷情》,其中”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也是名句
更耐人寻味的是“惊鸿照影“潜质带来的天赋”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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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总是能给我的心灵暴击,顺带破防,松鼠你真是个搞子
在平行宇宙里的魔改肯定不可能把人的一生经历原汁原味的搬上来,不过“淡漠”倒是一个很好的评价。粗看之下,仿佛是在说陆游是一个无情的人,因他能够将这样一件悲伤的故事用这样平淡的口吻叙述出来,甚至连他给出的“伤心”之评也显得轻描淡写——但笔者倒是觉得,这才符合人之常情,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不会像毛头小子一样意气用事,说跳崖就跳崖,更不要说他身上还背负着家国大任。李煜写《破阵子》,一张嘴就是“四十年来家国”,他总共就活四十岁,这就比较扯淡;但要说陆游是“四十年来家国”,那真是一点夸张都没有。陆游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使命,以至于情情爱爱在这里显得微不足道,连他自己都觉得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就像讲了一个故事,看了一场戏剧。就像之前提到的,我们对于祥林嫂的淡漠,是因为她反反复复的重述,同样地,对于陆游来说,他的淡漠只是因为在他的余生当中(他活到八十五岁),这场悲剧永无休止地上演着——如果不是《后村诗话续集》 以及《齐东野语》,他就是这场悲剧的唯一一个观众。
私货有点多了,一期也写不完,下期谈谈唐婉吧。
希望大家能够有机会和爱的人在一起共同重游去过的地方,那大概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P.S:我没有惊鸿照影,所以图片上显示的是东灵剑气。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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