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爱丽丝(一)
下面是爱丽丝的个人故事。
Judge not, and ye shall not be judged; condemn not, and ye shall not be condemned; forgive, and ye shall be forgiven.
睁开眼看到的,是刺眼的白光。
仿佛从窒息中脱离般的悚然感。
在意识苏醒后的瞬间,呼吸、心脏的跳动、记忆以及每一个细胞也突然从停止中恢复过来,仿佛上一瞬间自己并不存在于世般。
眼前依旧是苍白的光。在我感到视觉都被这白色剥夺时,因突然暴露在光下而无法适应的眼睛终于调整过来。
是室内灯。
长管的室内灯,牢牢的安在同样惨白的天花板上。
察觉到直到刚才我一直保持着仰视的动作,我的头自顾自的低了下来,环视了一遍房间。
白茫茫的世界。一个被白色充斥的屋子。四周都被混凝土包围着,连个窗户都没有。说是房间也许有点表达错误,这里更像是一具巨大的棺材。
“爱丽丝小姐?”
空荡荡的棺材内突然响起的声音尤为突兀。不过听上去并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语气,所以应该不是死神在耳边的低语。
“爱丽丝小姐?”
爱,丽,丝?
这是我的名字么?……我仅有一种初次听闻的陌生感。但当我回忆自己的过去时,却像撞到了什么柔软的屏障,所有的探寻过去的意识都被弹了回来。
——啊啊。那我就是爱丽丝吧。不知为何产生了这样想法的我,放弃了思考。
“嗯嗯,怎么了Mr. Confusion~ ?”
我向着坐在面前的一脸困扰的男性打趣道。
“是埃布尔……我刚刚已经介绍过自己了,爱丽丝小姐。“蓝色短桌对面的男性叹了口气,紧接着看向我的束身衣,“会不会裹得太紧了?我感觉你看上去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危险,而且也并非像他们说的一样难以交流。”
Sympathy(同情)。nervous(不安)。
“竟然会说出这种话……这次来的竟然是个新手么。埃布尔先生,这算是我的劝诫与经验之谈,狂躁症患者发起病来可是比你能想象到的最凶恶的野兽还恐怖哦。”
Nervous冒出的频率稍稍变高了。
埃布尔短短的咳了一声,低头翻看手上的纸张:“那么爱丽丝小姐,趁着镇静剂的残余药效还没过,我希望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Origin(起源)。
“‘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被打断的埃布尔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充满疑惑的色彩。
“你觉得擅自给别人定罪的信徒,真的可以维持自己的纯洁么,埃布尔先生?”
“……我不是来回答你们的宗教问题的,爱丽丝小姐。”埃布尔终于维持住了从谈话开始就想塑造的镇定的态度,“仅仅只是几个问答,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
“哼……那你问吧。”我了无兴趣的移开视线,继续盯着那发出光芒的室内灯。
“你第一次出现狂躁症征兆是在什么时候?你懂的,并非是指发病被逮捕的那一次,而是更早的……”
“是是我完完全全的清楚明白了解的不能再了解你的意思……真是,每次都换一个人问同样的问题,你们是复读机么?我都回答到不想回答了啊。”
Doubt(疑惑)。
“在这之前,你还是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埃布尔先生。当然,这也和你想要的回答有关系。你信外面那些允许你进来访问的疯子的信仰么?你懂的,就是上帝那套。”
埃布尔露出有些纠结的表情。随后,他像是放弃般叹了口气回答到:“我虽然是无神论者,但我尊敬他们的信仰。所谓的信仰,事实上也就是一种寻求精神力量支撑的表现,其本身的可信度是放在其次的。”
Instrument(工具)。
“你就是用这套说辞从他们手上换取了通行证?那些信徒可真是好糊弄。”
“我是不会被你无聊的猜测动摇的,爱丽丝小姐。还请继续回答我的问题。”
“真的是这样么?我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哦。你的Cowardly(懦弱)。Sympathy(同情)。greedy(贪婪)。Neutral(中立)。self-assertive(主见)。还有aim(目的)。真是一个矛盾而混乱的集合体。而且,明明是在询问期间,为什么你还想着工作结束后久违的去见见自己的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儿呢,记者先生?”
埃布尔像是脑袋直直的挨了一棍般突然剧烈的后仰,椅子沉闷的拖动声回荡在空落落的房间内。将座椅小心的拉回原位时,他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强装镇定。
“你,你学过微反应,心理学?”我注意到当说出这句话时,他嘴唇有些微微的颤抖。
“不,当然不,先生。你觉得像我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女孩能把这种东西学得有模有样么?我只是单纯的把从你脑内冒出来的单词念出来而已。毕竟要是一开始不讲清楚的话,等会儿解释起来就会很麻烦呢。那么,我也按照约定回应你的期待吧,埃布尔先生~”
他此刻的表情像是个没有自己主见的孩子,只是僵硬的点点头。我轻轻扬了下嘴角,享受着这份成果。
“知道什么是记忆宫殿吗,埃布尔先生?”
这次他倒是很快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是西莫尼德斯……”
“那就好,省去了我们很多的时间。一般人在知道这种方便的记忆方法,肯定会尝试着模仿吧?虽然很大部分人在坚持一段时间后就把它抛到脑后就是了。不过我对于记忆宫殿的原理,对于联想记忆这一点更感兴趣。于是我就生出了这样一种想法:如果能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看作单纯的单词,会不会比起复杂的图像来说更容易记住呢?”
“……不,应该不会吧。比起图像,转换的过程更多的还是看主观对象的观察程度吧?只要有一点细节被忽略的话,就做不到图像的还原度了……”
“哦,你跟上的很快嘛!我之前和其他人这么说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可笑的围绕在做这件事的复杂与不可理解上和我不断交流,仿佛这样就能明白我病状产生的原因了一样。但我只是想做,所以去做,并且做到了,仅此而已。”
因为话语一直被我打断说不完整而露出苦闷表情的埃布尔,此刻也是一脸无法理解我行为的惊愕。果然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啊。
“一开始只是简单的一张纸,一支笔;wood(木材),paper(纸张),plastics(塑料制品),ink(墨水),我不断的在脑内给它们添加我能想到的要素,让它们的构成愈发的完整,甚至到了需要查证制造它们的材料本身是由什么分子,原子组成的程度。很疯狂吧?更疯狂的是我把这件听上去累人而无意义的事情坚持了下来。我力求将视线扫过的每一处都用单词填满,不论是物,还是人,甚至是声音,想法,味道;我甚至还为不同类型的单词描述决定了它们的透明度。拜此所赐我还知道了不少生僻词,这也算是有所收获吧?我那时这么想着。”
“不过很快,”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情况渐渐的失控了。”
埃布尔迅速拿起了录音笔。
Curious(好奇)和interested(兴趣)从他脑内不断溢出。
“在开始这种疯狂的举动大约三个月以后,单词开始不受我控制的从视野中冒出来。它们如蝗虫般来势汹涌,不可阻挡;即使我不想让它们出现,它们还是会依附并覆盖在原本的物体上,如附骨之蛆般挥之不去。虽然对日常生活有些影响,不过我一直没把它们当回事,毕竟这种情景一定程度上也是我所希望的。”
“然后……就到了个人记录上发病的那一天。”
埃布尔仿佛忘记了自己原本提出的问题,只是专注的听着我的叙述,右手也在记事本上写写停停。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也再糟糕不过的早晨。当我和往常一样从床上睁开眼时,发现以往的世界变得一片混乱。近乎透明且及其繁多的oxygen(氧气)和nitrogen(氮气)几乎充斥了我的整个视野,而再往后的就是爬满pink(粉)和white(白)的concrete(混凝土)和wall(墙),整个世界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单词;甚至当你看向自己的手指时,看到的也是skin(皮肤),flesh(肉),bone(骨头)和blood(血液)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闭上眼,看到的也是dark(黑暗)像螨虫一样在eyelid(眼皮)上缓缓蠕动。无处可躲,无处可藏,仿佛自身也和这个混乱的世界融为一体。那种绝望……就如同沉溺在大海深处,四周都被无尽的海水困住,你无论往哪个方向拼命逃窜,看到的也只是更多的海水,到最后,连自己也被海水吞噬了般。而所谓的狂躁症,也只是我在这片海洋里无谓的挣扎而已。嘛,虽然之后看录像的时候的确挺可怕的,就好像想从所有东西上都撕层皮下来一样。”
“如何?我想刚刚的故事已经能回答你被要求询问的所有问题了吧?顺便一提,如果你被拜托的问题里也有‘怎么做到看到意识这一点的’类似的问题的话,我的回答也和以前一样——God konws(天知道)。”
埃布尔停下了手中的笔,神情有些复杂,仿佛在迟疑着什么。紧接着,他拿起录音笔,当着我的面关上了它,随后将手伸向桌下,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另一支录音笔。
Truth(真相)。Religion(宗教)。Pesthouse(隔离病房)。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那么回答我,我现在想要做什么,爱丽丝小姐?你应该看得到我的想法才对。请告诉我。”
“我现在能看到的也只有细碎的单词而已,否则你就不能如此安全的坐在这里了。不过我猜,你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不是待在平常的精神病院里,而是待在这个奇怪的疗养院里吧?”
Interested如熔浆般从他的头顶喷发出来。
“——这算是你私人的问题吧,记者先生?这可不在他们的许可范围内。要是我在你离开后向他们检举的话,你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女儿了哦。”
埃布尔的表情显而易见的僵住了。看来他也并非是什么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来到这里的。然而他攥了攥手里的录音笔,随即一脸坚毅决绝的看向我。
“——这是为了揭露他们一直隐藏的真相……我必须要收集到更多的证据。而你就是关键,爱丽丝小姐。你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个突破口。如果你能如实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就有能将你从这里救出去,或至少将你换到正常医院的方法;不仅仅是你,还有其他的孩子也是……”
面对如此声色俱下的他头顶不断冒出的news(新闻),famous(出名)和promotion(升职),我稍感无聊的叹了口气。
“——那么,为了你和你的孩子,我就破例忠告你一句话吧,埃布尔先生。”
埃布尔看似诚恳的脸庞上闪过难以察觉的窃喜。不,我要给的仅仅只是忠告,而不是能带你脱离苦海的蜘蛛丝啊,Mr.Boring。
“仔细听好了。”
我将整个身体前倾,趴在桌上,仿佛要将什么悄悄话告诉他一般轻声说到。
“Hell, is empty(地狱空荡荡)——”
紧接着,我将身体猛的向后一靠,抬起被同样紧缚的双脚将他连带着桌子一起狠狠的踢翻在地。摔在地上的他,脸上露出了和我预期一样精彩而滑稽的表情。
“——and all devils are here(恶魔在人间(也可指恶魔都在此处,这里使用了双关(怕看不出来所以只能自己解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荡荡的白色棺材内,只有爱丽丝疯狂的笑声,和外面的看守们惊慌涌入房间的熙攘声。
我的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