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的30天：被Unity扼住咽喉的国产游戏开发者

30天之前，9月13日，早晨，阳光洒进窗台，床上抹了一层明亮的灰色。

CG咪了咪眼睛，摸索戴上一副黑漆半框金属眼镜。他找出床头的手机，打开微信，几百个未读消息的红色气泡抓住了他的视线。

CG是一个游戏开发者，「汉家松鼠」工作室的老板，制作了《部落与弯刀》《汉家江湖》等玩家熟悉的游戏。他是今天故事里的三分之一个主角。

他睡意朦胧地点点手指，信息来自同一个群聊，这是国内游戏开发者的大群，500人规模，成员们都互相熟悉。平日，群里纷飞的消息主要是「谁家的游戏上线了，大家祝贺大卖」这样的嘘寒问暖。不过这天早上，所有人都在言辞激烈地讨论同一件事。

CG揉了揉眼睛，想适应屏幕荧光的刺激，他缓缓地往上翻看历史消息，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Unity新政策！」「按下载量收费！」「离大谱！」「小团队别活了！」……这样的词语反复出现，让CG感到有些恍惚。

「该不会是假消息吧？」他盯着一张定价表，为上面的数字感到咂舌。

可是，群里还有许多熟悉的名字，像「凉屋游戏」（「元气骑士」系列开发商）的老板李泽阳，以及燃灯——召合网络（「召唤与合成」系列）的创始人，他的工作室有40余人规模，在 TapTap 上发布的游戏总计有数百万下载。他们也对Unity的新政策愤愤不平，并且言辞激烈。

他们正是故事里那三分之二的主角。

前一天晚上，Unity公布了新的定价策略，引入了「安装费」——根据游戏下载量，厂商需要给Unity多交几十甚至几百万元的使用费。消息一出，像一只老鹰扎进麻雀群里，开发者圈子里登时炸了锅。

此前，TapTap 已经对Unity引擎的定价策略进行过报道。今天这篇文章的初衷是记录游戏开发者，尤其是国产游戏开发者受到的影响，以及他们对Unity的看法。

TapTap 采访了3家国内知名的游戏工作室，并通过创始人的口述，试图探讨Unity（或者说游戏引擎）对游戏开发进程的影响和改变程度。

首先，我们有必要了解，游戏引擎是什么？

「如果把做游戏比喻成做一盘丰盛的菜，游戏引擎就是一整个厨房」CG说：「我们需要规划买哪些菜，做什么样的餐点，以及用哪种手法烹饪。一个优秀的游戏引擎会提供齐全、稳定、顺手的各种厨具。」

在燃灯的口中，游戏引擎是「一台性能强大的冰箱」。「开发游戏」类比为「冷冻保鲜」，没有游戏引擎，开发者想要「冷冻」就只能选择原始的手法，像是挖一个地窖，再放上冰块——但是如果拥有引擎，就像拿到了一个现成的冰箱，只要设定好温度，再放进食物就好。

换句话说，游戏引擎是一个游戏开发领域的「工具箱」，为游戏开发者提供便利、配套的工具，并能直接用于生产中。

那么，制作一个游戏引擎的难度有多大呢？

「需要从头开发电路板、变压器、冷冻机……如果每样东西都要开发者自己研究，那就是南辕北辙，目的其实只是要保存食品，让它更新鲜。」燃灯说，「制造冰箱」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大公司才有自研引擎，这样的项目其实并不少，不过它们通常是针对特定项目制作、公司内部专用的，不是通用的引擎。」李泽阳表示，「如果要产品化，给别人用，还要考虑优化、交互、通用性等大量的工作。」

采访过程中，3位受访者向我们表示，Unity新政策之所以掀起了轩然大波，是因为他们已经在中小型和独立游戏开发领域，形成了相当的统治力。而开发一款优秀的商业引擎，有不小的技术和资金壁垒。

CG告诉我们，Unity是他9年前初学制作游戏时，接触的第一款引擎。而在今天，Unity仍然是绝大多数新人制作者的首选。

燃灯把Unity的强大总结为一句话：「它们的生态很好。」「生态」是指围绕游戏引擎的方方面面，但核心十分简单——为游戏开发者提供最便利的服务。

「游戏开发者在使用Unity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已经有无数前人踩过坑，积累下了许多解决方案。」燃灯认为，这种成千上万，甚至数万游戏开发者形成的社区是Unity最强大的竞争力，而别的引擎，都做不到这点。

李泽阳说，全世界手游开发者中，使用Unity的应该超过了半数。他想了想，又说：

「PC上的游戏，估计也有一半是用Unity开发的。」

毫不夸张地说，Unity是许多游戏项目的开发基石。所以，当Unity出了岔子，无数从业者头疼欲裂。

少有项目组能无缝地从Unity切换至其他引擎。迁移引擎牵扯出许多问题，最主要的是适用性——市面上缺乏Unity的良好平替。

第一个从脑海里浮现的救星可能是「虚幻」引擎，对于主机游戏玩家，「虚幻」甚至比Unity更有名气。毕竟，无数商业大作皆由「虚幻」打造，像《最终幻想7:重制版》《八方旅人》《战争机器5》和「PUBG」等更是声名远扬。

既然「虚幻」也是成熟的商业引擎，可以用它替代Unity吗？

「虚幻引擎的定制化程度高，」CG告诉我：「它有许多模板，开发者往里面填充内容，这种操作十分方便。」

但是，想要做一些模板外的功能，「虚幻」要比Unity更复杂。CG顺着厨房的比喻往下讲，「虚幻引擎像是一套配备高档西餐厨具的厨房，或者说，它有点像自动炒菜机，把菜放进去就能炒出来。」

「Unity提供的是小的刀叉、筷子、炒锅、电饭煲、微波炉……这些东西要先组装才能用，但灵活性更高，能做的菜也要多得多。」

李泽阳认为，Unity在手游市场的地位无可替代。自从发布以来，诸多使用者的反馈和经年积累已经让它成为了手游开发的不二之选。

「虚幻引擎做3D很好，对吧？高端的游戏做起来很棒，但用它来做手游就差点意思。」

「因为它跟手游市场关联不强，最开始也不是针对手游产品的。」

李泽阳提到，另外还有Cocos和Godot两款轻量化的引擎，适合移动平台开发，但是「能力（和Unity相比）差一些，它们错过了历史时机，综合实力稍弱」。

「像Godot，他们的团队人数少，能投入到引擎上的资源实在太少了。所以它无法做到像Unity一样方方面面都比较健全。」他总结。

当Unity出岔子后，游戏开发者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最主要受影响的，是钱。

按照过去的收费模式，多数游戏工作室需要每年支付超过15000元/人的使用费。按照Unity的规定，每位开发者必须单独购买。对于中小型厂商，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你想想，一般一个非大厂应届生程序员的工资才多少。Unity Pro相当于在工资的基础上，增加了10%～15%的成本。」李泽阳说，这个比例在二三线城市还要更大。

事实上，许多开发者使用的并不是Unity Pro版本，而是针对「学生和业余爱好者」的Unity Personal（个人版）。这是Unity向没有能力支付较高引擎使用费的开发者推出的版本，功能相对Pro版较少，但依然完善。

按照Unity的规定，只有「过去12个月整体财务规模未超过10万美元」的个体可以使用该版本，但是实际使用上，开发者并不一定会严格遵照规定。

一名熟悉游戏开发的受访者向 TapTap 表示，尤其是在国内，Unity引擎和开发者达成了一种暧昧的合作关系。许多游戏公司不愿意承担高额的引擎使用费，不会为所有开发者购买专业版，而是跟Unity团队协商，购买一定份数，其他人则使用个人版。

Unity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时不时会找上门，催促购买更多专业版。极端情况下，甚至会「封号」开发者的引擎使用权，需要公司购买一定份数后才重新「解封」。

这种类似地下黑道讨债似的收费方式并不规范，不过因为Unity分版本收费的模式以及国内游戏开发的特殊环境，这种情况已经存在了许多年。在海外，Unity也觊觎个人版的庞大用户基数及其可能带来的营收。

配合在市场上的统治力，Unity终于推出了饱受诟病的收费政策。

Unity的提价政策最重要是「安装费」，简单来说，如果游戏有一定规模，每次玩家安装，开发者就需要向Unity支付0.2美元。

CG说，0.2美元看似并不多，但是对于轻量级游戏，下载量经常以万甚至百万计，需要支付的安装费则令团队难以承受。

「我算了一下，如果是《汉家江湖》，可能要给Unity交50～60万美元，」CG笑着说：「你想我们团队也不大，突然就要欠这么多钱。」「如果真按照Unity的定价，我们一年估计要给它交好大几百万元。」李泽阳说，Unity的规定几乎是「定点打击」凉屋这类玩家数很多，但付费率偏低的游戏。

对燃灯来说，钱的考虑会直接影响公司的决策，包括做什么游戏、要不要在商店上线。他们先前在 TapTap 上架了一些经典玩法的小游戏，比如「2048」，完全免费，只是用来验证玩法是否可行。这些用Unity制作的简单版本获得了接近300万次下载，因没有设置付费点，故尚未盈利。

如果Unity的新政被采纳，那他们绝不会再做同类的实验性游戏了。

9月23日，Unity取消原定的灾难性收费政策，并公布补偿措施。

我们已经在此前的报道中介绍了这些措施。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条由Unity发布在社交媒体上的「声明」，而不是正式的新政策。这意味着，这份声明更多地是在「表态」，而不是一份成熟的收费标准。

Unity引擎的负责人Marc Whitten在公开信中承诺，他们将取消强制性的安装费，用2.5%的盈利额替代——或由开发者自行上报用户数，并根据这一数据计算金额。

「它说自己上报，这又该怎么计算呢？」李泽阳认为，这封声明信中存在太多欠妥的地方：「那是不是随便报、报个零都可以？」

Unity的回应速度太慢，存在大量漏洞的定价策略已经导致了严重的信誉流失。Unity在开发者的心中变成了一个贪婪成性、坐地起价的「奸商」。

CG回忆，Unity是他最早接触，也是用得最顺手的引擎，「所以我本身是非常喜欢它的」。

其实在多年的开发过程中，CG看到Unity取得了长足进步，引擎从一开始「每天死机十几次」，到现在「社区上成熟的插件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稳定了」。他把早期的Unity比作一份50分的答卷，在最近几年，已经达到了85分的水准。

「但考虑到这离谱的定价策略，它在我心中可能只剩下60分了。」他无奈地说。

燃灯被问到对Unity的看法，想了一会儿说：「我认为这次Unity发出了一个非常傲慢的声音。」「我只能说它是一个声音，因为里面欠缺了足够的细节。」他说，Unity的提案根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方案。

TapTap 此前赴日本参与了东京电玩展的报道，当时正是Unity新政对游戏行业造成巨大冲击的时候，日本的开发者也对Unity颇有微词。

一位日本游戏媒体行业从业者向我们表示，大量游戏开发者正担心政策会不会朝令夕改。日本人格外注重「信赖感」，这种信任一旦崩塌就难以让人接受。

燃灯说，包括他在内的大量游戏开发者怀疑，Unity对提价势在必行，所以他们先拿出一个「特别离谱」的方案，被强烈谴责后，再顺势推出一个「更合理」的提价策略。

李泽阳认为，Unity公司财政本就不健康，他本以为会逐步抬价，「温水煮青蛙」，没想到对方竟然想一步登天。

「你很难说一个公司是好还是坏，可能管理层做出了愚蠢的决策，但公司里的员工又有自己的看法。」李泽阳说，「但我很早以前就不信任Unity了。」

Unity已经失去信用，新政策又尚不明朗，国产游戏开发者们会逐渐转向其他引擎吗？

很遗憾，短期内可能并不会。

CG表示，汉家松鼠会「再观望一下」。「现在迁移引擎，技术上有一定的人力成本」，他估算，如果一款游戏的开发成本是2000万元，迁移引擎的花费大约是400～500万元。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笔能避免则避免的开销。

「新立项的游戏，我们考虑用新引擎来做，大概率会选择虚幻引擎。」他说。

李泽阳说，凉屋游戏，甚至是大多数国产游戏团队，都会受自研引擎的成本所苦。「如果想要做一个还能用的引擎，跟Unity刚一波，可能要花500～1000万元，」他义愤填膺地说：「可以做一个基础替代品，能用但是可能不太好用」。

说到底，除非Unity抬价到这个地步，否则很少有团队会选择「刚一波」。

好消息是，Unity在公开信中承诺，使用旧版本Unity开发的游戏将遵照原收费政策，这意味着，国产游戏团队们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完成项目，不必支付额外的分成和安装费用。虽然在许多开发者看来，这是Unity本就该遵守的基本承诺。

燃灯分析，即使Unity调价后，它仍然是许多国产开发者的最优选择。一切积累意味着巨大的壁垒，也意味着在短时间内没有平替。Unity像是一个「暴君」，但是开发者目前只能俯首称臣。

「先憋着一口气吧。」他沉重地说，「等我们变得强大，强大得可以自研引擎，能接受各种成本与试错……到时候，就能扳一扳手腕了。」

国产游戏开发者们决定接受Unity的新政策，温顺地做游戏，和以往的许多年没有太大的区别。一阵冷风吹过，融进黑色的夜幕里又消失不见，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但正如一场巨大变革前的涌动暗流。

文｜莫瑞

#游戏杂谈 #U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