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特里斯的告别
帕斯特里斯从来都是我最喜爱的城市。我从赛尼斯特皇家学院毕业之后来到这里,就一直留下来,直到现在。我在这认识了一生中绝大多数的朋友,完成了一生中绝大多数还算优秀的作品,赚取了一生中绝大多数的积蓄。我的妻子,亦是来自帕斯特里斯。几乎可以说,我的一切都是在这里取得的。
“我记忆中的帕斯特里斯,相较于暮角城的肃穆凄寂,巴索罗姆的庄正压抑,长拥城的虚浮欢糜,王座堡的平静威严,雄月城的欢欣和谐,从来是一个过分繁华了的地方。好像世界的一切在这里集合,交融,然后又从这里出发,要去征服整个世界。”弗朗西斯科躺在浴池里这样对我描述道。
我还记得,那是上个世代的事了,那时弗朗西斯科还很年轻——起码看上去如此,体格健壮好似北境的巨熊。从我们结识起,拜尔德跟我提过无数次弗朗西斯科的才华。我当时对此嗤之以鼻,因为那时的他就好像是真正意义上没有继承权的富家子弟,四处周游,挥金如土,并没有在他那双紫色的眼睛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显现出智慧来。
然而我们很快成为了朋友,大抵是因为我们在性格上十分相似吧。在我读书时,摩尔先生就常告诫我,我所具有的某种品质,在很大程度上也许会令我走向颓败的深渊。在我步入中年,反思这段话语,才猛然发觉,摩尔先生所说的“某种品质”,正当初弗朗西斯科所为我诟病的。在我真正了解弗朗西斯科之后,我才知道拜尔德的话语并非虚言。弗朗西斯科是一位对现实极不关心的天才,他所在乎的只有存在于他思维之中的宏大世界,以及他的“十八位朋友”。
几天前,在我们相识整整八十年之后,弗朗西斯科邀请我到他的住所去。
启航节过去没多久,正值航海旺季。马车在临海岩丘上铺砌的鹅卵石路凹凸不平表面的作用下一路颠簸,海风从波涛之主的圣殿上吹来,有此起彼伏,带着海洋的味道的船号与笛声。从我寓所去往弗朗西斯科那的这一段路,是帕斯特里斯的富人区,一条鹅卵石路在山腰上开辟,将这里分为两部。临海一侧是权贵的别墅,靠近欧里克山的一侧则是席恩斯学院从港区一直延伸到神殿那宏伟身躯的一隅。
弗朗西斯科拥有一座几近宫殿的建筑。他的“王庭”从远望台一直延伸到海边,横跨过整个别墅区,穿刺过整片沙滩,以粗壮的石柱从海里支撑起来。这是一座与埃达宫风格相仿的建筑,华丽的外饰,高耸的尖顶,重重叠叠的廊桥,彼此挤压的塔楼,当然还有,不顾自然规律而誓要为之,外墙上不断通过重新粉刷以掩盖发黄斑渍的白漆。里面的装潢亦是仿照埃达宫,极尽奢华之能事,即使是卢甘也要自愧不如,甘居其下。
然而弗朗西斯科并不常住在这里。他住在更远一点的,威弗提亚皇家学院附近的一座玛夏风格的小楼里。那里面的空间几乎被浴场和图书馆所占据,半艾斯提大的一层,只有一间房间。
当我终于可以要求车夫停下马车,我看到弗朗西斯科站在门口等我。
“啊,提恩,我的朋友。”弗朗西斯科向我张开双臂,“好久不见。”然而我们三天前刚刚在席恩斯学院的图书馆见过,按照他的说法,他在“寻找一个伟大故事的最后一环。”
但我还是和他一样张开双臂,说了同样的话。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每当他说出“好久不见”一类话语,不久就要失踪,然后几个月后才会重新出现。我猜想这应该是为接下数月离别之后的重逢所作的提前的问候。
“进来吧,我的朋友。”弗朗西斯科领着我走进小楼,穿过一个挂满油画,堆满笔记的走廊,走上吱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他的卧室兼工作室。这里同样堆满了各种书籍和笔记,就连靠窗的床上也未能幸免。他走到床边,双手捧起一部硕大的笔记,走到我面前,把它递给我。
“格纳尔在上,这是什么……东西!”那笔记得有七十西格那么重,我差点没有接住。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最伟大的故事。听着,我将要离开加尔提兰了。我本来也并不属于这里。不过在离开之前,我总想着要留下什么,起码要留下什么,这样别人能够记得我来过,我也能记得加尔提兰这个美妙的地方。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起过的东西吗?我说我记忆中的帕斯特里斯……”
“相较于暮角城的肃穆凄寂,巴索罗姆的庄正压抑……”
“……从来是一个过分繁华了的地方。对,你还记得。”他随意地挥了挥手,把四周一切全部囊括在内,好像他正站在欧里克山顶鸟瞰整座帕城,“这也正是为什么我选择在这里住下,我的家乡,是一个比帕斯特里斯更加繁华的地方,在这里,我能感受到家乡的气息。我无比厌恶那气息,繁华之下毫无生机的气息。但帕斯特里斯毕竟与我的家乡不同,我的家乡在从未有人涉足的地方。在帕斯特里斯我认识了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把这里记下来,完全到每一块砖石。
“最后的告别都在这故事里了,自加尔提兰的幼年,直到它未来的迟暮。我住在这里三百余年,已经足够久了。在我的家乡,我的妻子还在等我。她的面容已经开始消散在我的记忆中,我已经不记得她发梢的气味,不记得她身体的温度。但是我爱她,我爱她就像我爱加尔提兰。旧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的朋友。亚瑟去了,埃弗里去了,弗里兹去了,拜尔德先我一步登上了回乡的大船,已经开始在回忆的长河上航行,我于帕斯特里斯仅剩的联系就是你了,我的朋友。这个故事归你了,这样,我在回家的旅途上还能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我还能说什么话呢?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出来吗?我没有想到,他的问候,竟是为了我们在英灵殿再相遇而准备的——如果我们当真有资格进入。
我捧着那本笔记离开了弗朗西斯科的寓所,他站在门口挥着手,与我告别。马车愈行愈远,弗朗西斯科的身影也消失在余晖里。
第二天是个阴雨天,帕城被留里克的画笔涂抹上灰沉的色调,失去了色彩,湿冷的空气带走了一切的灵魂。唯有港口处启航的一条船,红色的帆在黑白灰的世界里分外显眼,好像是它盗走了颜色。雨大了些,淅淅沥沥地,在我面前突然出现幻像,弗朗西斯科结束了长久的航行,踏上陆地,与来迎接他的黑发少女拥吻。但眼前的景象马上模糊消散,帕斯特里斯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滑走,然后滑进这个雨天,向着红帆船离开的方向追去,愈快,愈淡,什么也没有留下。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突然记起了弗朗西斯科留下的笔记。急忙回到房间,翻开它,然后坠落,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