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

修改于2022/01/11618 浏览同人

宇宙静谧、浩渺，而又浪漫，无以计数的星辰编织在一起，在漆黑的天幕中流淌出一条条璀璨的河流。

方舟在这辽远的空间中航行。

它的常规航行速度已然接近了光速的1/10，可在近乎无限的空间里，这样的速度让方舟看上去仍然像静止一般，仿佛是点在宇宙画布上的一片小小的树叶。在30000天文单位的不远处，曲率引擎在虚空之中留下长达数光百年的暗淡痕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含水行星上驾驶“船”时所留下的长长白浪。方舟在靠近目标区域相当远的地方时，就会从曲率航行状态切换为普通状态，以尽可能地避免被其他文明的眼睛所捕捉。

离心机围绕着方舟的主轴缓慢地转动，它看上去脆弱不堪，仿佛随时会因为卡壳而停止运动——而它已经这样运行了无数个星纪。

蓝星文明早已不需要依靠离心机来制造重力。早在河系纪元，引力子的发现与相关技术的实用化，就为文明的星海拓张奠定了基础。

而今，蓝星文明的个体，不需要依靠重力来维持基本的生存。这种原始的机械结构，更像是一种类似精神图腾的存在，大有以这种返璞归真之意，来纪念在遥远的二十世纪中，蓝星文明第一次以原始的工质发动机的力量突破母星的束缚的那艘航天飞船。触摸到真正宇宙的那一刻，兴奋的蓝星人像初出家门的孩子第一次摸到了门口银白的积雪。古人的对宇宙的向往，在他们走出山洞的那一刻起，便永远地刻在了意识共同体的最深处。

意识体740405在方舟穿过一段小行星带时被单独加载出来。

与其说是“加载”，不如说是从意识共同体中“分离”出来。加载程序并不是什么常见的操作，如非必要，以六兆蓝星同胞的意识共同体为基础的“协议”决不会轻易启动它。

除了意识污染，或是个体意识诞生了对共同体意识有威胁的思想之外，意识体740405还从未见过在其他的情况下发生这类事件。据猜测，被切离出意识共同体的个体会永远处在思维囚笼中忍受无尽的孤独，也可能被清除一切数据，混杂在全新诞生的意识体中重新为意识共同体服务。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这是协议禁止讨论的部分。

意识体740405迅速调用了自检程序，检测程序扫描了祂的一切思维内容——包括潜意识中所“不太合适”的部分。祂总是容易冲动，思考一些协议中虽未明文禁止却仍显极端的问题，属于蓝星同胞之中鲜有的情绪波动经常性超出边界值的存在，因此祂总是遭到协议的惩罚——虽然祂一度认为协议在针对祂。

“所以终于到算总账的时候了吗？”祂想。标准时间1分37秒，祂之前从未感受过“时间”如此的令人难以忍受。

自检通过了——祂的思考矩阵没有任何异常。

协议没有对祂的提问做出任何形式的答复，这让祂难以忍受。但更让祂难以忍受的，是无尽的“空寂”、“虚无”和“无助”，离开意识共同体的祂，就像被无情海浪扔上沙滩的搁浅的小鱼，祂无助地看着——如果祂能看的话——近在咫尺的温暖海洋。这种失去一切的感觉让祂的思维矩阵一度处于崩溃的边缘。

祂明白，祂，编号为740405的个体，被意识共同体抛弃了。

观测单元仍在将方舟外部的信息源源不断地传入，没有什么异常，但也没有什么意义。无限接近0开尔文的真空冰冷得如同意识体740405的矩阵核心。舷窗外漆黑空幕上，无数繁星如此浩瀚。

在遥远的河系纪元，曾有一名蓝星哲人仰望银河系的旋臂时发出慨叹：“如果银河系里每一颗发光的天体都蕴含着一个银河，那么这所有的银河里所蕴含着的星星，也许也只是汇入这名为‘宇宙’的大海里的一滴水。”

可在真正的宇宙面前，这位远古伟大的哲人也定会低下他羞愧的头颅，为自己无知的傲慢以及孱弱的想象力而忏悔不已。生命体所能够理解的“无限”，毕竟也是有极限的。

任何文明中的“伟大”“无限”“永恒”，在“时间”与“空间”面前都脆弱得像晨曦中的露水，对于宇宙规律来说不值一提。就连“时间”与“空间”也只不过是以生命体低劣的感觉器官里强行具现的“感受”罢了，——如果非要用比较容易理解的方式来比喻，就像把双手伸进恒星的微光中，把那温热的感受理解为恒星本身一样可笑。

但宏壮如斯的宇宙也不可避免地正走向消亡。这是所有略有常识的文明所能达成的共识。早在远古的蓝星纪元初期，就有科学家凭借着原始的观测设备发现了红移现象，虽然当时并没有人真正重视这个近乎预言一样的结论，但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时代的发展，基于这个发现，蓝星文明最终确定了这样一个恐怖的事实——“宇宙大撕裂”。

可以说，所有文明在穷其一切所计算的结果无一例外，宇宙会在无限膨胀中消亡殆尽。消亡也是宇宙规律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够阻止。

“除了……我们。”祂这么想着，“可能。”

傲慢是宇宙中最危险的东西。没错，但道理如此，可仍然会让人不由得产生一丝“要是一直这么顺利就好了”的妄想。蓝星文明如此强大，以至于《外星文明接触协议》中所列举的绝大部分情况，在方舟航行的数百个星纪中根本不曾出现。自河系纪元之后，蓝星文明根本没有再遇到过旗鼓相当甚至值得一战的文明。那些比蓝星文明更先进、更强大、更敏锐的文明究竟去哪里了？他们不曾在宇宙中留下蛛丝马迹，难道他们真的只存在与想象之中？

“……真正意义上的宇宙之子？”祂蹦出了一个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想法。

祂能够理解这种毫无根据和意义的内容，勉强属于人类意识无法互相理解的时代里“开玩笑”的概念，但不理解祂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念头。

无法证伪的问题根本毫无意义，意识体740405在混乱的思绪中陷入了古代无知又荒谬问题的泥沼之中。意外的是，协议也并未阻止祂这种明显违反规定的思想肆意蔓延。

祂任由思维在漫无边际的冰冷虚空中漫游。技术爆炸，文明程度更迭，大筛选，宇宙大撕裂学说……一些熟悉的概念在祂的思维矩阵中具现，但不过也是一些常识。

“我们……”意识体740405突然意识到这个词。“我”已经不是“我们”了。祂不禁产生一股沮丧的情绪。“‘我’的意义何在？”祂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个体毫无意义，为何不直接消亡？就像共同体中传言的清除或者消灭，岂不是更有效率的做法？

几乎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一个又一个地从意识体740405的思维矩阵中浮现出来。而萦绕在祂的矩阵核心里的那句“‘我’的意义何在？”已经无法凭祂的意志清除了。

方舟搜集超重元素的过程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不，是异常的顺利。除了几颗行星遭遇过当地原始文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抵抗，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不知多少个标准行星公转周期度过，意识体740405似乎渐渐已经习惯了孤独，祂曾经从未有过机会审视自己，而今祂开始习惯于“独立思考”，这是祂从古代文献中学习到的一个词汇。

文明意志共同体极端强大，它拥有无与伦比的干涉力、计算力，势不可挡地向着“绝对理性”的尽头突飞猛进。文明意志共同体是蓝星文明强大的根本。

这也是常识。但不正常。祂这么想着，如果绝对的集中意志代表着蓝星文明绝对的强大，意识共同体的每一个个体都在为方舟毫无保留地提供力所能及的算力，但不通过中控中心，便没办法这么做，那么协议将祂切割出来的意义在哪里？

又是“意义”，意识体740405最近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祂发现从独立于集体意识之外时，原本古代文献中难以理解的概念变得似乎容易体会了。

从理论常识去看待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即“你”和“我”。祂意识到，“你”这个概念在意识共同体中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的意义？”

祂自问道。

沉寂已久的协议突然在意识体740405的信息系统中传入了新的讯息。祂查看协议讯息，并没有得到什么解释，而是一条没有任何标题的信息。

信息里只有一些链接指向了需要极高权限才能被访问的内容。

标准时间27秒之后，意识体740405得到了自己提升权限的通知信息。这让祂的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慌，理智方程试图纠正这种情感基值偏移，但似乎没有生效。

“但为什么给我看这些？”祂非常吃惊。如果存在古代先祖的躯体，意识体740405猜测自己甚至能伸出一只像样的“手”去点击它。颤抖不已，犹豫不决的手。

……信息最终还是展开了。

标题只有四个字。

《深红计划》。闻所未闻的内容，甚至连坊间传闻或者“都市传说”都不曾涉及的绝密文件，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意识体740405的面前。

祂的心情难以平复。在理智方程运行了三个周期之后，祂才打开了这份文件。在档案的第一页记录着计划的整个概括。计划的制订日期着实让祂吃了一惊。早在蓝星纪元的中叶，时间管理局成立后不到二十年，这项鲜为人知的伟大计划就已经初具雏形，不得不令人感叹古代先贤的伟大与远见。数个星际以来，蓝星文明在进化的过程中绝非一帆风顺。能源危机、智械战争、伽马射线暴、外星文明入侵……甚至涉及到有可能出现的不同世线之间接洽的问题。这个计划大大小小的版本更新足有上万条，枚举了在人类发展中遇到的以及可能遇到包括大筛选在内的所有问题，事无巨细。

在遥远的河系时代以及更久远的蓝星时代，在“凝聚计划”完全实施之前，人类都是以个体存在于世上，这一点的确也是每个意识个体的常识。那时的人类，意识无法共通，要用“语言”和“文字”之类的东西进行交流，不仅效率底下，更会衍生出诸如“阴谋”“欺骗”“偏见”之类令人难以理解的概念。他们往往总会在毫无意义的争端中各执一词，发明出“战争”“阶级”“民族”之类消耗大量精力却又得不偿失的荒谬词汇。从这些混乱的、千丝万缕的线头中挣扎出来，步入超物质时代，步入奇迹时代，不得不说真的是一个奇迹。

当时，“国家”这个概念还存在的时候，人类在各种各样的原因中被分化成了大小不一的阵营。讽刺的是，维持这些“国家”脆弱和平的，是当时人类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钴弹。回顾历史，我们也许应该感谢那些疯狂的执政者在最后的关头也没有按下那个毁灭未来的按钮。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战争。

人类文明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建立在鲜血浇灌的土地上。饱经战火摧残的蓝星人类，迎来了长久以来所期望的和平。

——这部分是常识，每一个意识体都知道，但剩下一部分不是。

祂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信息，看着计划参与者一条条信息。

第一位参与计划的执行人被称为“初代”。

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密密麻麻的名字罗列在一起，占据了目录相当大的一部分空间。

被冠以“英雄”的第一任参与者在战争结束时，已经奄奄一息。高度义体化的躯壳也难以维持她的身体正常的机能循环。

她在濒临死亡之际，同意了意志凝聚试验，将自己的意识以数据模型的形式保存在了超量子计算机之中，成为了该试验第一个成功的个体，代号：“深红”，编号：#FF0000。

这便是一切的开始。以初代深红的意识体为基点，更多的优秀候选人加入了进来，“深红”也由最初一个个体，逐渐完善成近乎完美的战争对应模块集群。

意识体740405在记忆库里搜寻相关内容。根据官方提供的蓝星文明史记载，第一名参与并成功完成意志凝聚试验的意识个体，是一名身患绝症的普通人，而且参与的是《凝聚计划》，而不是眼前档案里所描述的《深红计划》，但根据文件的权限等级来讲，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计划指向了一些其他的概念。筛选应对模组核心——现在，我们称其为“领航员”——来自于“领航员计划”，这是“凝聚计划”的延伸。但在众所周知的内容中，却并未提到最新一次的大筛选。

协议已然确认了第七次大筛选的概念定义。意识体740405在回忆模块里反复确认，发现协议并没有公布“本我筛选”这个概念，或者说，普通权限根本无从得知第七次大筛选的内容。“领航员人员筛选”“抉择模块”“筛选对应模块”，这些陌生的词汇反复出现，直到在意识体740405完全理解。

《深红计划》不断地进行修订和更新，可以确定的是，每一次改版，无论详略大小，都没有对最初的计划进行根本的变动：全力辅助筛选应对模组核心。

祂把信息列表拉到了最后一行，光标在字符的尽头闪烁，就像祂的呼吸——如果祂有呼吸的话。在最后的最后，显示着一串祂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份编码。

——740405。

祂似乎明白了一些问题。祂从整个意识共同体中被分离出来，在“空寂”、“虚无”和“无助”中明确了名为“我”的概念，自我是永久存在的，这足以保证一个以意识集合的存在过程中保证不会因极端的理性而陷入本我丧失的困境，亦不会因为本我的原始冲动破坏了规范与秩序。脱离了原始本能的冲动，亦摆脱了极端理性的桎梏，这也是祂——740405“被需要”的根本原因。

海量的数据流涌入了意识体740405的计算中枢。无数记忆的断片像风暴一样扫过祂的意识海。祂在这些原本不属于祂的记忆中看到了战争历程的全貌。祂就在这所有的战场的中心，祂感到了死亡的绝望、失败的痛苦、冰冷的孤独……一场战争和另一场战争，接着是下一场……陨落、焚烧、消亡、堙灭……

“你疯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数据化后的意识仍然能■■■■■■■■■！”

“你以为你是谁？可笑的小白鼠，■■■■不过是■■的橡皮图章！”

“任务目标已摧毁，■■■■任务失败。”

“这个不是第一次干了，对吧，我？”

“这是个陷阱！快离开■■区域！”

“■■呼叫■■，重复，■■呼叫…妈的！”

“扑街！快帮帮我！你不是什么都会吗！”

“难以置信，为什么是我？”

“诶嘿，我是第888个，运气不错…”

“狡猾的外星混蛋，■■就是你们的坟场！”

“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