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纪(一)

修改于2020/09/13985 浏览同人专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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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黄蝶飞舞的时节,小安娜的妈妈薇拉开始咳嗽。她躺在床上,一下接一下地咳着,仿佛只是喝水不小心呛到了而已。
事实上,刚开始大家也都以为薇拉只是喝开水呛到了。那时她正在端起杯子,突然一阵剧烈的、无法抵抗的感觉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剧烈地咳嗽着,杯子掉到了地上。
罗斯跑过来抱住妻子。他让妻子以后喝水别喝那么快,还准备去拿拖把拖干地板上的水。“安娜踩到的话会滑倒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杂物间。可是还在咳嗽的妻子拉住了他的衣角。他转过身,看见了一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抵住了喉咙的可怜女人,她说不出话,只是指着自己的喉咙摇头。
当天下午,薇拉就躺在房间的床上,不得不受着咳嗽的折磨了。她把手上的戒指摘了下来,放在了床头的木柜上。这是她和罗斯结婚十二年以来第一次摘下戒指,即使当年他们从兽人手中惊险逃脱,她也没有让它离开自己的手指。罗斯坐在床头摸着妻子的头发,徒劳地希望这样能让妻子好受一些。他把戒指放进抽屉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故事书,读上面的故事给妻子听。那些故事是他们的女儿小安娜写的,罗斯把那些故事编成小册子,打算以后再还给女儿。可是故事总是读不完,妻子的咳嗽总会打断他,让他读不下去。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会传染吧。”他想。
罗斯从不让小安娜进妈妈的房间,薇拉也会在罗斯出去之后把门扣上,等罗斯回来再开门——她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小安娜是听话的孩子。她听爸爸的话,不去在意从隔壁房间里传出来的咳嗽声,不去理会半夜隐隐出现的抽泣声,爸爸让她开心地玩,于是她照样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但是她不在意,不代表村子里的其他人不会在意。
在薇拉咳得要生要死的第四天早上,长老带着一群村民们到访。罗斯把他们全都拦在了大厅。“这不好,”一个栗色头发胖女人表示不满,“我和薇拉的关系可是很好的,我要见她!”
“不行。”罗斯伸手拦住了她。
到访者大多带着紫色小花,长老说这种花的气味也许会让病人好受一些。“是风寒之类的吗?”长老问罗斯,“我想看看她的症状,你要知道,我还是会一点治病的方法的。”他听到咳嗽声连续不断地从房间里传来。
“不行。”罗斯挡在门前,“谢谢各位的好意,各位请回吧。”
“好吧。”长老叹了口气,“如果是咳嗽的话,说不定拿蝴蝶入药会好一些。”他走出罗斯家门。今天没下雪,他看见有不少淡黄蝴蝶在空中飞舞,下面还有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正追着蝴蝶跑。他认出那是小安娜。
“真好啊。”他说。
当天夜里,薇拉的身上开始长出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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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卡尔十二岁那年,他认识了安娜,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正在雪地里抓蝴蝶。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究竟会对自己日后的人生造成多大的影响,他只是觉得她认真抓蝴蝶的样子很可爱。
小卡尔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安娜在雪地里打滚,抓住蝴蝶之后又放飞,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苏醒了。他想逃回自己的房间里。但是,他看到她没戴手套,小手冻得通红。
小安娜也注意到小卡尔了,她看见他正像一个愣头青一般伫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自己。“真傻啊!”她在心里偷偷地笑着。这时的她还不知道以后这个人会为自己做多少傻事。
小卡尔看着自己手上的皮手套。他的爷爷是村子里的长老,可是家里只有自己和爷爷的手套,没有多的,因为爷爷总是把新缝好的手套给那些没有手套的人。他突然开始责怪爷爷了。
小安娜看着小卡尔伫在原地像个柱子一样不动,不免觉得奇怪,她以为他想和自己一起玩。“就这样傻站着不冷吗?一起来抓蝴蝶呀,跑起来就不冷啦!”她向小卡尔挥着手大喊着。她看见那个少年满脸通红,觉得那个男孩子真是经不住冻。
小卡尔向小安娜跑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其实跑到半路他就后悔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跑到了小安娜面前,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特别是当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
他哆哆嗦嗦地脱掉了自己的手套,别过脸,把手套递给小安娜。“给你!”他说。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抖。
没有人理他。他把脸转回来才发现小安娜一脸迷惑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棵长得很奇特的树。
“可是,戴手套的话,还怎么抓蝴蝶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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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村子叫做雪村,在小安娜的爷爷的爸爸那一代人就存在了。
这是一个神奇的村子,因为纬度高,所以洁白的雪总是覆盖着地面,大家一年之中总戴着手套穿着皮袄。但是,天空中却时时飞舞着黄蝶,地面上总能见到破雪而出的紫色小花。
更神奇的是,在这个充满灾厄的年代,无论外面战火有多频繁,兽人有多猖獗,人类有多绝望,这个村子却总是和平,这个村子里的人们总是能生活得自由自在,幸福美满。但,从没有人尝试过走出这个村子,或许有,只是再也没回来而已。村子外面是怎么样的?大家都不知道,大概只有长老和那帮古旧的老人们,那一群村庄的开拓者们知道,可是他们守口如瓶,顽固如同顽石。
但为什么从没有什么外人闯进来过?谁也不知道。即使是很多年后,安娜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濒临死亡时,她也未能想通。
这大概是一个永远也不能找到答案的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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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现妻子身上的异样之后,罗斯便拒绝了一切到访者,即使是长老也不能说动他。
他疯了一般在各地找着奇怪的药材,配着奇怪的药方。有人刚刚在屋子后边见到他头发凌乱地剪着紫色小花,过几分钟又见到他衣冠楚楚地用家里的值钱东西从那些古旧的老人们的手里换得独角仙的角。
人们还总闻到罗斯的家里传出令人厌恶的气味,长老辨别出那是煮药的味道。小安娜则不得不被放在邻居家里暂住。
离发病才过了十天,薇拉的脸上也已经布满红点,本来洁白的皮肤,美丽的容颜,现在已经被毁掉,已经无法辨认从前的模样了。罗斯坐在床头,忍着令人恶心的药味,一口一口地吹凉,喂到她口中。她已经失去味觉了。“对不起,”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的病毁掉了我们本来有的一切。”
罗斯轻轻把药放下,打开柜子拿出戒指。那个金属戒指放在潮湿的柜子中,已经有一点点锈了。他用袖子擦了擦戒指。“你还有我呢,”他把戒指举到了薇拉的面前,“你看,我现在头发又乱,胡子拉碴。那么,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愿意嫁给我吗?”
离开房间后,他轻轻地把门关上,咳嗽声在背后隐隐传来。他走出家门,走到院子后边。四周无人,因为药味浓重,走这边来的人已经很少了。他看到旁边没人,于是他蹲在墙角,把头埋到衣袖里,肩膀抽动着,袖子湿了一片。淡黄蝴蝶轻轻地停在他的发尖,又渐渐地飞远,留他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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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了。
“为什么要拦住我们?还熬什么奇怪的药,那个味道啊,真的是……”
“怕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吧!”
“是神的诅咒啊!那个女人被神给诅咒了!”一个神父的话让大家的声音都停了下来。“神在很久以前就给这个大陆下了诅咒,让这个大陆满目疮痍!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雪村这个好地方,可不能又被毁了!”
“那怎么办!”有一个年轻人在人群中发问。
“很简单!”神父一脸慈悲的表情,指着罗斯的屋子,“拉出来审判,然后埋掉以示对神的尊重!愿神继续保佑我们雪村。”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响声,有人欢呼,有人惊叹。但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围住长老的屋子,要求他带队逼迫罗斯交出薇拉。长老几乎是被从屋子里拖出来的。他看见那个神父摸着小卡尔的头,说:“长老,要为村子着想啊。”
罗斯一个人拿着铁铲站在门口,挡住了汹涌的人潮。“来一个我就打死一个,”他说,“保证可以直接埋进土里。”
长老站在人群中间,他一句话也没说,人群也没有暴动。那个栗色头发的胖女人哎呀一声走出队伍,一边走一边还说:“哎呀,你们的小安娜还在我家里,我还没给她做饭呢……”
人群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罗斯面前,仿佛一幅巨大的多人物画像。那个激进的年轻人首先打破沉默:“别反抗了!你拦得住我们吗?”但是当他看见罗斯提着铲子向他走来,就立马缩回了人群里。
人们还记得以前这个朴实的家庭是怎样帮助他们的,他们还记得罗斯跑了好几趟深山,为大家扛回了过冬的木柴;记得薇拉为自己的孩子缝了几件新的毛衣;记得小安娜每天都会和他们说“叔叔阿姨好”。
过了没多久,长老带头转身往回走,本来健步如飞的他现在步履蹒跚,仿佛又老了十岁,老到了人类所不能活到的年纪。大家也都纷纷散开。只有那个年轻人和神父还站在那里。“等着吧!晚上我就来抓她去审判!”年轻人恶狠狠地说。
“我等着你。”罗斯把铲子插进积雪之中,让它立着,自己则盘腿坐下,坐在大门的中央。“我等着你。”他又说了一次。
这天深夜,风开始呼啸,随着风吹来的雪,寒冷刺骨,在这个季节待在外面片刻都是煎熬。罗斯盘腿坐在门口,胡子和头发都粘上了雪而变得斑白;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寒冷正一步一步侵袭着罗斯。 他已经无法弯下腰,只好搓搓手,往手上哈了两口气,想把手插进衣兜里,却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那是他和薇拉的戒指,正好好地放在他的衣兜里。他又想起当年的时光,想起她当年对自己说“我愿意”的样子,想起她的笑脸,想起她为自己织的毛衣。 风雪愈来愈大,他几乎看不见黑暗中前方的灯火,但他看见了几只黄蝶在火光中飞舞,在风雪中飞舞,停在那在风中摇曳的紫色小花上。“安娜肯定会喜欢的。”他想。
第二天清晨,人们都在讨论昨夜的风雪,因为这个时节应该不会下雪才对。有人发现罗斯还在门口坐着,轻轻地倚着门框,仿佛睡着了一般。人们喊他的名字,去推他,想要推醒他,但他都没有反应。他的胡须和头发几乎全被飘雪覆盖,手中还紧紧的攥着一个戒指。
人们也再听不见那个困扰着一个村子的咳嗽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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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把他们葬在了一起,找了一块视野最开阔,风景最秀丽的地方,那里即可以看见他们从前的家,也可以看见远处盖上了白色毯子的群山。
他们的墓上树立着两块木板,写着他们的名字。人们还把那把罗斯用来保护妻子的铲子插在了罗斯的墓旁。
村子里的人都来了,那个年轻人和神父也来了。大家用紫色鲜花铺满了他们的墓,铺满送葬的路,一直铺到了他们的家。成千上万只黄蝶在木板周围纷飞,参加葬礼的人们不得不用手去驱赶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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