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偶:第二章,花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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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第三篇,文中阿紫即为医师,阿银为幻术师。)
    “阿银。”她轻声唤着。       
    那是阿紫第九次呼唤阿银,阿银也同前九次一样没有回头。       
   “怎么了?”阿银的身形顿了顿,她似乎想要转身,但终究还是背对着阿紫。       
   “不……”阿紫的眼影划过落寞,“没什么。”
   “那我走了。”咔哒一声,门关上上了。
    小木偶上前握住阿紫的手,她立刻用力攥住了,指节发白,像要把指头摁进木头里。
    一开始小木偶问阿银为什么不回头,阿紫说她就是那样的人,不用在意。但阿紫每次还是会那样唤一声,因为她就是那样的人。阿紫细腻敏感,阿银冷漠高傲,姐妹俩完全不同,彼此间的交流也少之又少,以至于有天阿银居然问起阿紫,她床头的花是什么花。
   “那是白百合。”阿紫立刻迎上去站在她身旁,眉眼带笑。
   “倒是好看,只是容易谢。”
   “是啊,所以我很小心的照料着它们,”阿紫伸手探向那束花,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花瓣,“就这样用水养着,也能开很久呢。”
    不经意间,百合被折落一片花瓣,它落到柜台边上,颤颤巍巍地踌躇几回,最后掉在地上,阿紫愣住了。但阿银立刻把它捡起来:“我买点更耐看的吧。”
   “不用了……”阿紫只是看着那瓣花,“你不懂。”
    阿银挑了挑眉,显然是惊讶,但没说什么。
    阿紫病了之后,花萎了。阿银端详着残花说:“都这样了,扔了吧。”, “别,”阿紫摩挲着皱缩的花瓣,瘦弱的手指指骨嶙峋,“这可是你送的,还记得么......在以前那家花店,你还说以后要送我更多的花。”她的声音幽幽的,是浸在回忆里。阿银似乎愣了愣:“都是旧东西了,早该丢了。”说罢便抱起花盆转身离去,沿途枯枝败叶簌簌泣落,“我给你买些新的吧,我还是去那家花店买。”阿紫斜倚在床头,她沉默着。
    ——不知什么时候得的病,一开始是咳,渐渐的便多了,最后在夜里弓着身子一阵阵地抖,终于见了血。她看着手帕里淡红的一滩,只觉眼前光怪陆离,血迹里抽出的长丝织成了诡艳的花,在心头开成硕大的一团。少顷,阿银敲起了门,她嘶声说着没事,但门外顿了顿,还是继续敲。她挣扎着想去开门,却颤抖着先把手帕卷起塞进枕底,然后极力梳理起鬓发,天旋地转之间,她听见瓷器跌落地面的脆响,她不敢回头去看。
    门开了,阿银的脸色惨白,冰样的眼眸底下充斥着不安与惶恐,她的视线掠过凌乱的被褥、破碎的百合和姐姐袖口的血迹,最后死盯着阿紫同样惨白的脸,她喘着粗气。但阿紫反倒笑了,病态的嘴角在苍白的脸上扬起,像细柳的枝条划开冬湖。
    “不,我没事。”她无力地笑。
    “我只是觉得……很开心。”提起这事时,阿紫偷瞥了一眼床头的花,仿佛有点辩解地说:“阿银一般不这样……你明白吧?”
    小木偶不知如何回答。
    “为什么要买白百合呢?”它想岔开话题。
    “因为那是她送的。”阿紫浅浅地笑。在那些无依无靠的日子里,那束花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并一直温暖着她。但阿银并不懂花,那些花或只是一时兴起,是以嬉戏;或亦是敷衍了事,以作抚慰——也许花从未盛开,只是阿紫在默默发芽,所以花谢花开都是咎由自取,长于短叹不过自作多情。
    不,阿紫知道一切,但内心的渴望压过了现实的真相,她真真切切地知道阿银不懂花,但她也明明白白地记得她送给了花,不过后者是如此珍贵,以至她不愿相信前者,居然追逐幻灭的泡影——有如昙花,结局早已写下,不过饮鸩止渴。
    她感到悲哀,凄然地笑了。
    有次小木偶又怯怯地问:“难道就治不好吗?”
    “我知道没用,我也是医师。”她朝着小木偶眨了眨眼睛,“而且我还很有名呢......”她指的是她的医术,小木偶看见一点莹绿在她枯槁的指尖萦绕、旋转、变幻——它不禁想到了夕雾花,那样一种晨雾般极易逝的凄美。
    “那是魔法吗?”
    “对......阿银也会魔法。”她端详着自己指尖的那点绿意,“但挺没用的。”
    她意识到了什么,哑然失笑:“我是说我自己。”
    “治病救人,难道不比什么都有意义吗?”
    “治病也好,魔法也罢......”她指尖的萤绿熄灭了,如夕雾花。又怎样呢,治不好自己,也治不了她和阿银的关系,那要这样的魔法又有何用呢......科学也罢,魔法亦然,有些东西失不复来,那便是无用。且也不是阿银最需要时掌握的魔法,更显其无用。也许这么想有些自私,但阿银是她的一切,因此她问心无愧。
    她无言。在剩下的时光里,它再也没见过她的指尖泛起荧绿。
    它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阿紫的那天,它被阿银领着走进那扇门,门是开着的。
    那是故事的开始,它一进门就看见了阿紫,她倚靠在床头,秀发如瀑倾泻而下,柔顺的发丝在肩头自然垂落。
    但它第一时间就感觉到阿紫的不安与慌乱,是因为我是木偶吗?不,不对,她看着阿银。
    “我没时间照料你,”阿银的语气冰冷且果决,但眼神躲闪,“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日常的支出、你的药品……”
    “我明白......”阿紫打断了她的话,她绞着双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就让它,”她指了指身旁的小木偶,阿紫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照顾你吧,路上遇到的,也不要工钱……”她急切地说着,像是巴不得马上离开,“那我先走了。”
    “阿银!”阿紫突然叫住她。小木偶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喊住阿银,声音是那么的急迫。它想,那时的她一定顷刻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可她居然说:“能每天为我买一束花吗?”
    阿银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她连门也没带上就一个人匆匆离开了,丢下一人一木偶四目相窥。小木偶当时觉得怪怪的,不过工作罢了,这些事不需要放在心上吧?
    但这两姐妹太奇怪了,小木偶想。要说阿紫,她总是含糊其辞,欲言又止;要说阿银,她则拒人千里,冷若冰霜。在阿紫身旁的日子里,它从未见过阿银亲自照料阿紫,也从未听过阿紫想要阿银照料。但阿银每天都会来送花,在傍晚六点,在落日的余晖即将隐没山头,她会沐着夕阳走来,像沐着和风的雾凇。有时她会“笃笃”地敲响房门,有时阿紫会提前让小木偶把门开好。若那天她敲响房门,阿紫会在她离开时唤她一声;若那天小木偶提前开门,阿紫会沉默着目送她离开。它觉得局促,自己像夹杂在两人间的石砾。
    它试着去找阿银,但无功而返,在傍晚的房间里,姐妹俩之间那凝固的气氛也让它开不了口。我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起码对她们好,它这么安慰着自己。
    “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我很忙,你尽量照顾好她,就是这样。”阿银的声音冷漠,她甚至不会回头。
    她边走边说:“我要走了,你还在这吗?”然后倏地停步,五指插入发间向后一拢,将短发蜷成一个小髻。这是逐客令,小木偶无言以对。“也不陪着阿紫......你来找我干什么呢。”
    它灵机一动,说:“是阿紫让我来找你的。”
    阿银明显愣了愣,眼底浮现出困惑与迷茫,但她很快回应道:“她不会这样的。”
    “怎么不会!”小木偶豁出去了。
    她居然呆住了。四周静悄悄的,小木偶甚至能听见她的心“砰砰”跳的声音。
    后来阿银离开的时候,这段记忆涌上心头,要是自己当时更勇敢一点,又能否为这段故事带来更多的转机呢?要是它能再多了解她俩,又能否传达出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呢?大抵会,大抵不会——现在总是为过去提供了无限可能,但万事休矣,只剩悠悠。
    阿紫病得更重了。她不要阿银请来的医生,但阿银带来的药剂,她勉强会喝。
    “起码让别人看看......”小木偶劝说着。
    “不,我不想让别人碰我,或是再费心费力配合其他人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出去走走吧,去买花。”
    “不让阿银买吗?”
    “这是我买给自己的花。”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炽热,但转瞬又被寂寥湮没,像黑石下的熔岩——底下还是热的。
     ——那不是一朵吻合阿紫气质的花,或者说,小木偶根本没想到她会买这样的花:那是一朵蓝色鸢尾花,外瓣如裙,内瓣如剑,倒应契合口腹蜜剑之人。它看着那朵花想到一个美艳的女人,穿着华贵的衣裳,嘴角却抽搐般突然笑了一下。它不寒而颤。
    “答应我好么,你不要恨阿银。”她突然说,接着又补充着,“你要记得她也会魔法。”
    她和它是在海堤。它向前迢迢不见尽头,往后绵绵不见起点,外头是茫茫的海,海风吹起阿紫鬓角的秀发,她怀里的蓝鸢尾随风摇曳。
     “为什么......”小木偶惊讶,它对阿银更多的是困惑,“恨”太激烈了。“我不恨她。”
     “因为她是我最在乎的人。”
     毕竟是姐妹,两人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虽说如今略有隔阂,但彼此之间还在乎着对方。不过有时“在乎”也是一剂毒药,它将两人捆绑在一起,从此休戚相关——阿银不愿意这样,她想摆脱一切,独来独往。“她很要强。”阿紫这么评价着。这样的性格只是诱因。
     “也是我最牵挂的人。”
     变故在她们很小的时候就发生了:饥荒、动乱、后来便是战争,最后回到饥荒。“天灾人祸罢了。”她轻声说。也许那时蓝鸢尾已然扎根。
     海提上传来悠悠的海浪声,是回眸过去荡起的阵阵涟漪。
     “我俩当时真的很小。”她又这么唐突地说,像在为自己找补。她们失去了除了彼此以外的一切一切——她们只能依靠彼此了,不过好在最后两人还是安稳了下来。但有些事还是发生了,阿银开始疏远她,开始不让她帮做早餐,渐渐的不搭理她,最后竟不肯让她陪陪自己。阿紫起初以为她在嫌弃自己的无用,但罪不至此,因为从始至终阿银都对她无怨无悔,她也对阿银问心无愧——但还是疏远了,问她怎么了,她却是摇头。“你没有哪里做得不对......”面对阿紫的诘问,她撇过头,尽量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我不想再这样了。”,“可是!"阿紫神情激动,不由得抓住她的肩膀,又如触电般把手缩了回去,她感觉她失态了。
     啊,当姐姐好难,当姐姐好苦。每天早上醒来,都要看见身旁一侧整齐的被褥,仿佛妹妹昨晚根本不在身边。她会照例转遍整间房子,即便知道阿银早已离开,而自己居然不知她去了哪里。清晨稀薄的阳光会把时间冲淡后洒进房子,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没有束缚却也没有依靠——好害怕,像极细极长的针,却极顽强极结实地扎进了肉里——全身的痛感都凝在那一点了。她如此恐慌着,把手指头咬在嘴里,直到某线刺痛冲破迷惘才会花容失色,然后看见自己指头上深深的牙印。
    她愣住了。事情何以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何以变得如此病态。
    “更是我最......”她语塞。
    “但关于'恨'......”小木偶字斟句酌,它不想刺激到她,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它想保护她。
    对啊,关于“恨”。她犹豫着,这些话无所谓言说与否,她不指望它能理解一切,但她又指望它能理解点什么。
    犹豫良久,她终于开口:“我给你说个谜语吧。”
    风轻轻的,她的脸被海堤护栏分成明暗两面,是长日将尽。
    “知道么,”她终于举起手中的花,“这是蓝鸢尾,它美丽如蝶,但却有毒,”看到小木偶惊慌的神色,她笑了,“只是微毒,但整株都有毒,尤以根部......”
    她神色落寞,又说:“但我还是买了,因为我觉得很像,很像我。”
    她后来开始喜欢花,为的追忆那个阿银送她花的、如夏日般绵延的流金下午。那个下午怎么过也过不完,因为她会在日落西山时拨转记忆的指针,在白百合的芬芳里陶醉一次又一次。如一个做不完的梦,她被困在无尽的回廊,她不断往前走,却不断打开同一扇门。两人终于越离越远了。
    她摘下一片花瓣,就着夕阳端详着那片蓝色的毒物。
    她终于发现自己不喜欢白百合——她不过借着白百合喜欢其他东西,喜欢它能借代的林林总总,她喜欢这样的表达,用层层斑驳的隐喻把自己的情感层层封缄,等待着别人抽丝剥茧——因为她坚信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所思所想,那些极细微、极强烈、极纯真的情感,怎么能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就能言尽呢——所谓寸纸难书,不过尔尔。不如不写,空寄一寸白纸。文字所能承载的太少太少了。
    “真是荒谬啊,说什么传递希望的神呢......”
    也许这也是蓝鸢尾的根须。她太认真、太执着、太渴求,少了任何一项,她都能收获一个不完美的结局,可她不是。因此她心甘情愿,既然结局已然如此,那请让她按着自己喜欢的方式毁灭吧。
    她流下泪来,泪迹蜿蜒如鸢尾垂瓣,接着她把鸢尾花瓣放进嘴里,用力地把它死命咽了下去。
    “你在干什么?”小木偶惊呼着抓住阿紫的手臂,应该怎么办?它手无足措,她则捏着小木偶的肩膀,指节发白,不断地咳嗽。
    她只是咳,后而掺杂了呜咽,最后演变成抽泣:“知道么,知道么……”她伏在自己的臂弯里,声音发闷,“我们不过花瓣的两面,我追逐,她逃避……但都是在渴求……”
    小木偶觉得慌乱,那可是有毒的啊,现在有什么方法吗?还是直接和她去医院?再或者……它一边搀扶着阿紫,一边四处张望,有人可以帮帮忙吗?
    “我问你呢!你明白吗?”她声音嘶哑,是因为花毒吗?还是……它不愿再猜测下去了。有人可以帮帮忙吗?
    “我在问你啊!”她突然大声喊着,“难道要我把心掏出,让你看着它滴血的样子,你才会明白吗?”她极力挣脱开小木偶的搀扶,然后双手用力把它推开,接着用手捂着嘴巴,痛苦地咳着。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哪有时间给它明白,它能做的只有冲上前去扶住阿紫,“你明白什么!你不明白!”她用力地捶打着它,推搡着它,它不放手。它难道应该放手吗。
    “我真的明白……”它不断地重复着,心里充满了愧疚,它会明白的,但不是现在。
    她呜呜地哭着。
    阿紫第四次呼唤阿银,阿银第四次没有回头。她没有祈求,自顾自地说起她俩小时候的那些事。
    “它还在这呢。”阿银说的是小木偶。
    阿紫没理她的话,继续梦呓般说着,小木偶也没注意听,它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记得吗?”她说。是啊,它记得第一次见阿紫时,她的手指纤细如枝,参入秀发如软根探入春泥,而现在她的手指瘦弱如柴,在枯发里磕磕绊绊。
    它不禁感到悲伤。
    “小时候我们……”她接着说。更久之前——在故事还没开始的时光,她们如影随形,亲密无间,这是阿紫追寻的,亦是阿银逃避的……这便是问题的答案吗?可阿银为何突然“不想再这样了”?
    “要不是你的话……”她还在说。再近一点——在那些悲剧之后,她们只有彼此……她们失去了什么、又渴求着什么?前后有什么关联吗?
    “……和你买花……”她一直说。啊,对,那些花……易逝的白百合、有毒的蓝鸢尾……这些都隐喻着什么呢?阿紫为何对这些如此执着——没有答案,百思不得其解。阿紫那天渴盼的眼神浮现眼前:“答应我,好吗?”。问题必须要解答,它必须要问个清楚。
    “阿紫。”
    什么?是谁?她受惊似的停止了“梦呓”,接着猛地抬头看向门口——阿银早就走了。
    是小木偶,它抓住她的手:“为什么?”
    她这才反应过来,眼神迷离,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小木偶:“什么?”
    “你们究竟在渴求什么?”它攥住她的手,“告诉我吧。”
    “不……”她摇头,缓缓地把手抽出,然后挣扎着探起身,“你明白。”,她抱住小木偶,细细的发丝顺着木纹滑落——就像她无数个用手指摩挲花瓣的微小日常,它还记得那时她的眼睛,流露着无限的神往与眷念,那是思念;还有分别时阿紫的呼唤,那么热切,那么寂寥……它不由得想起她每次提起阿银时的语气,像隔了层蒙蒙的绢,或是淡淡的烟、浅浅的霭……那是依赖;那些热切的话语,那些追寻的眼神,那些不经意间猝然拽紧的手……它细细地回想着,在她终会干涸的河流流浪,在她无穷无尽的午后迂回,在她飘落如烟的残花旁驻足,最后它发现,所有的所有都通向唯一的凋零之花,它连接着世间万物,却又万般难寻——或是寄托,或是欲望,或是不安,或是一切一切不是它的牛鬼蛇神——它们无比接近也无比神似最终的答案,可终究不是。
    她说:“你会明白的……”它猛地回过神来,这是阿紫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了?自己又恍惚了多久?它失焦的眼神渐渐聚焦,正好对上阿紫的视线。
    它恍然,她笑了。
    阿紫死了,在一个平凡的午后,在阿银到来之前。小木偶平静地找到阿银,她的眼睛没有一丝波澜。
    葬礼那天,天灰蒙蒙的,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小木偶带了一束粉色桔梗花,它被安排在座位的第一排。
    “这花可不适合……”阿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悄然在它身旁落座,她身着一袭黑色连衣裙,目视前方,脸上是一贯的平静。
    司仪开始上台讲话。
    确实不适合,她应该自己去送,而且不应送这种花,它想。
    “她不会接受的。”阿紫说,“而且这种花不应该我去送。”
    “那就送其他的花……”它迫切地祈求着,“起码把花送出去。”但阿银不会接受任何花,任谁送也一样。或在更久以前就应该送其他的花——不是白百合、也不是蓝鸢尾、更不是粉桔梗……这些话究竟咽在心头,它没有说。
    她默默地看着小木偶,这便是结局吧,它想。它无奈地接过花束,起身准备离开。
    “小木偶。”这是她第一次呼唤它。
    它猛地回头,如果木偶有眼泪,此时它一定泪眼婆娑。
    “做你想做的吧。”
    做自己想做的吗……它细细地想着,一边把花递给阿银:“这是阿紫送你的。”
    “她是个伟大的……”
    如它所想,她没有伸手去接,甚至没有扭头来看,她像那天它欺骗她时的回应般,平静地说:“她不会这样的。”
    这便是结局,阿紫的花不会送出,阿银的心扉不会敞开。可……“为什么?”
    “因为……”小木偶注意到,她的动作有些僵硬。
    “……她救治过的……”
    “收下吧。”它祈求着把花递向阿银。若双方都在渴求,为何不直接坦白呢?
    “没必要,不用了。”她似乎很抗拒,迟迟不愿伸手——她不愿在肢体上有任何表示。
    “为什么?”它稍稍提高了声音——我希望得知阿银的心路、我更希望能传达阿紫的心意、我最希望她们能和好——可是……可是!她怎么能如此平静?它不禁脱口而出:“这可是她给你的。”
    “……请她的妹妹……”
    “我应该上台了。”她低声道,接着匆忙地起身。
    “你怎么可以连表示都……”它奋力地把粉桔梗向她手心递去——粉桔梗穿透了她的手掌,探进了她的身体里,在花探入身体的边缘,有一圈蓝色的光芒。小木偶愣住了,怎么回事?阿银是假的?阿银似乎毫无察觉,她径直往前走。“阿银也会魔法。”阿紫的话在它耳旁炸响,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它脑海里诞生,它串联起提前开好的门、没有呼唤的道别、不会带上的门,以及她刚才僵硬的动作和明显的拒绝,最后显露出凶恶的面容。
    那是分身,没有实体。
    怎么可以这样.......小木偶瞬间愤怒到了极点,它不管不顾地向着台上的阿银怒吼:“你怎么可以这样!!!”
    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数里外的阿银——那是她的本体,双手指尖在昏暗的房间内泛着蓝色的光芒。
    “她是你的姐姐!!!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它愤怒极了,全身的木头都咯吱作响,有些地方竟出现了细细的裂纹。哪怕隔阂、不解、误会——不,怎样的迷雾都不应成为你不来的理由。
    “你个混蛋!”它终于无法忍受了,把手中的粉桔梗花扔向幻影,现场一片哗然,花束在半空散开,簌簌雨下化作无尽哀愁与不舍,把她的幻像割出条条蓝色光带。阿银没有伸手阻挡,当然,她挡不了。
    它听见司仪在说冷静,它眼角的余光看见有三两个黑色着装的人迎了上来,但它还是尽力挣扎着,用尽力气大声地责骂、训斥、摒弃,阿银没有反驳。
    它被请了出去,外头的风呜呜的,让它想起阿紫那天在海堤也是这样呜呜地哭。
    “你怎么这么犟。”有天阿紫抱怨着。她笑了笑,这么说似乎也不错。
    记得小时候姐姐从后面抱住她说:“别回头,往前走。”声音柔柔的,可是很坚定。从那时起,她便只有一个想法:保护好姐姐。而且太痛,她不愿回想。一丝恐惧、一线羞愧、一点倔犟,于是她越走越远。不知哪天,她抬头迎上姐姐的目光,她下意识地躲开了。从那时起,她便知道她再也没法坦然面对那些温柔与关心——她突然很怕,很怕。
    可又有点愧疚,阿银看着台下议论纷纷的人群,感到一阵彷徨。她用幻术身兼数职,她用幻术日夜操劳,她问心无愧,可是……可是……她看着小木偶愤怒地大喊、看着花束从天而降、看着它被人拉扯着请出教堂——这一切的一切真的值得么。
    姐姐已经死了。她忍不住想哭。
    她走出教堂,看见小木偶在不远处孤零零地坐着,她犹豫着,自己为什么要找它。
    它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扭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眼睛,眼里流露出无垠悲伤。她突然回想起姐姐的眼睛——她只是觉得很像,虽然二者完全不同——她终于能直视“姐姐”的眼睛了。
    她参差在生与死的交织,她游离于真与假的谬论,所谓彷徨,大抵如此。
    姐姐已经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掩面而泣,声音一抽一顿,在昏暗的房间。
    接着幻象开始崩塌,分散成点点蓝光,在最后的视野里,她看见小木偶走上前抱住了自己,它的眼里似乎有点点星光。
    幻象消散了。
    小木偶再也没见过阿银,它去拜访过她们的家,却发现那里早已换了一家人。
    “那个扎着小髻的女孩子吗?我不知道她去哪了。”
    它又去了阿紫的坟墓,发现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束粉色桔梗花,它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它丢的那一束——这看起来太新鲜了,但它希望是。
    它后来又经历了很多的事,但它忘不了阿紫,也忘不了阿银。
    渐渐地它有点释怀,起码阿紫的花终究送到了:阿银的的确确爱着阿紫,阿紫也真真切切地知道她爱她。
    阿紫知道一切。
    它又有些遗憾,她俩活着没法再爱。
    罢矣。
2025.2.26,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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