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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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可能是一个甜甜圈的形状——也就是说,无论你走多远,都只是在兜兜转转。幸运的是,宇宙的形状并不会对甜甜圈的美味造成任何影响。来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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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上了下一班车,多亏救我的鱼群。
或许是海太过宽广,如果在这里提起陆地,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肯定是这个站台吧。
它孤零零地卡在一小座冰山的边缘。
我刚被拖扶上岸,下一班火车就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与鱼群交谈,又因为赶时间而匆忙上车告别。
黑色的外套早就湿透了,水渍淌到座椅上,顺着凳面滴滴答答流得到处都是。
裤腿角下面穿过的风顺着裤管往上跑,火车再次飞上天空,我却兴致缺缺,一副真的要被淹死了的样子瘫在椅子上,整个人冻得哆哆嗦嗦。
全身衣物都湿漉漉的,我靠着椅子背,虚脱了般气喘吁吁又大汗淋漓。
长尾蓝鸟扑棱两下翅膀,神色平淡,对我能赶上这趟火车毫不意外。
“恭喜你。”
听见对方开口,我罕见没有回话,而是低头托起裤脚将其反复拧干。
“你看,茫茫大海中其实有着数不尽的羊为了赶上下一班车而拼命。”
“没赶上的人呢?”
我终于起身脱了外套,搭在旁边那张椅子上。
“谁知道呢,可能…变成鱼或者鸟都说不准。”
“你也是羊变的吗?”
“……谁知道呢…”
蓝色小鸟将车头掉转了一个大弯。
“你很勇敢,确实是个勇士。”
“谢谢,但我现在不想当什么勇士了。”
“别这样,大海永远无法阻碍飞翔。”
“我吗?我会飞?”
“谁知道呢,这要看你自己。”
我沉默下去。忽然发现,这趟旅行使自己变得格外少言。
人生来就是挣脱枷锁的吗?
显然不是。
锁链哪怕挂满身,挂一辈子,也有人能平静地过完一辈子,拖着沉重的铁块上车。
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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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回家。
“这趟火车会开到哪里?”
“谁知道呢。”
“……那你知道什么?”
我撑着扶手来到车头内部,走近她。
“我知道——比如,你不是鸟。”
“那我是鱼?”
“你是鱼,就不可能是山羊。”
“你没有翅膀,飞翔不了那片辽阔的天空,所以你不是鸟,或者说,你也不想当鸟。”
“你生来就是在水中与数不清的海洋生物共同生活,再经过无数次起伏挣扎。”
“你是鱼,就会一直是鱼。”
“你想的话。”
可是…鱼又有什么出路呢……
我这样想,看着蓝鸟打开窗户。
风吹进火车,吹向大海,吹过田间,吹回山野。
“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儿?”
蓝鸟看过来,“很高兴认识你。”
“可我现在不太高兴。”
“别放在心上。不高兴就大哭一场吧,这是少年人特有的权利,别忘了人生来就会哭泣。”
我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
“我叫布伦达,很高兴认识你。”
“……”
“很高兴认识你。”
在短促的停顿后,我决定还是与她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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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空气越来越燥热,太阳斜射进车厢。
我撑开手掌,百无聊赖地抬手遮挡住日光。
一束束金黄色若灵动的丝线,穿过指缝倾泻而下,掌心的纹路被光线勾勒得愈发清晰。
那光跳跃着、闪烁着,斑驳陆离地洒落在脸颊,暖意瞬间弥漫开来。
微风轻拂,额前发丝随风飘动,光影也随之摇曳生姿。
我微微眯起眼,享受这片刻宁静,尘世喧嚣仿佛被手掌过滤,只余满身心的和煦,宛如被母亲温柔地拥入怀中。
火车行驶得越来越快,等到站台停靠时,我已经昏昏欲睡了。
那时,外套与长裤全然干爽,我站起身重新穿戴整理好,一边握着扶手一边向布伦达告别。
火车开回山的西面,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跳下去,落在站台上。
“好了朋友,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布伦达张开一边的翅膀挥舞着,“祝你以后生活愉快。”
“是…谢谢你……”
此时的我困得够呛,即便与布伦达算是愉快相识了,我也怕她再把我扔下某片大海中,留我一人自生自灭。
所以我没敢在火车行驶的过程中大睡特睡,悬着一颗心兜风,等到告别后布伦达走了有三两分钟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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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回到山上了?
“感觉如何?”
过来搭话的是先前那只山羊。
“呃我…”
“瞧你累的,哈哈,外面的世界很有趣吗?”
“…还好吧……”
“别灰心啊年轻人,你看到的还不算多呢。”
我只觉得山羊眼熟。
“这是一场,你一个人的旅程。”
山羊拍了拍我的肩。
“这是…我一个人的旅程。”
听到这句话,我忽然没由来得感到一阵恐慌。
是了,我从小到大,还没有自己独自走过这么远的路。最多也就是拎着那把旧铁锹去山腰上挖点黏土出来罢了。
日复一日早就习惯走的路,怎么能和现在一样呢?
“总的来讲,不论你的旅途有多么漫长,都要记得一件事。”
“什么?”
我差点以为他会告诉我要常回家看看。
“你要长久地爱上一个人……”
我沉默了一瞬,又连忙问他。
“…谁……?”
“你自己。”
“你可以做那个先逃跑的人。”
山羊缕缕胡须,收起摊子打算回家了。
“还要活很久很久,再一万次都选海。”
山羊的话还在我心头回响,我呆呆地目送他离开,大脑有些乱糟。
我向来难以揣测自己的心,更别提其他的人和事了。
阿妈曾经笑着说我有福气,可我现在只想回家抱抱她。
晌午,我再次踏入这片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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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泥土松软而富有弹性,每一步都与大地亲密相拥,又带着微微的温热。
路旁不知名的野花肆意绽放,星星点点,在微风中轻轻颔首,诉说着独属于它们的故事。
我信步向前,身旁是潺潺的溪流,清澈见底。
掬一捧,清凉之感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驱散了晌午的些许燥热。
抬眼望去,远处山峦在日光的照耀下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如梦如幻。
阳光像金色的丝线,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给山林披上一层熠熠生辉的薄纱。
那些茂密的枝叶努力地将阳光切割,碎金般的光斑跳跃在我的肩头、脚下,每一步都踏在这暖烘烘的光影拼图里。
山林的气味是一场嗅觉盛宴,潮湿泥土的质朴搭配腐叶微微发酵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浓郁又独特。
我静静聆听着这山林的声音,感受着微风的轻抚,内心被一种纯粹的宁静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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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家站在院子门口时,正好看到阿妈用那把铁锹挖掘土地,她脑袋上戴着打满补丁的帽子。
家里的玻璃窗变得雾蒙蒙,看不清室内摆设。
我悄然松了口气,迫不及待打开小园的篱笆门,笑着见阿妈起身转了过来。
她同样弯着眼睛笑,伸手向我打招呼。
她说,“卡洛尔,你回来了啊。”
我瞬间愣在原地,头午的阳光直晃眼睛。
”妈妈,我不是卡洛尔…”
“哦哦,抱歉,妈妈不小心说错了。希伯伦,欢迎回家。”
“…可是妈妈…我也不是希伯伦啊。”
脸上的笑容僵硬下去,我深吸一大口气,额角溢出薄薄一层汗水。
“唔…妈妈最近记忆力不太好,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啊…没关系……等,等妈妈想起来再说吧。”
我落荒而逃,丢下一句不在家吃晚饭了,就脚步急促,毫无保留地转身向大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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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山野中奔跑起来。
天地间好像又只剩下我一人。
脚下的土地带着温热,一脚踩下去,松软的泥土和柔韧的草茎便在脚底摩挲。
我顾不上细感,只是机械地抬腿、落下,溅起的尘土裹着脚踝,又被疾跑的风甩在身后。
身旁的野花野草被速度带得东倒西歪,那些明艳的色彩如光影般快速掠过。
视野起伏跳跃,树木似是流动的绿波,一闪而去。
低矮的灌木被我的脚步惊扰,枝叶摇晃。
阳光透过树叶,晃得人眼睛生疼,在偶然间还能听到时钟咔嚓咔嚓在跳动。
山风呼啸着灌进口鼻,吹乱头发,发丝糊在我满是汗水的脸上。
远处的溪流声也被粗重的喘息声掩盖。
心在胸腔里如战鼓轰鸣,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催促我加快速度。
脊背膨胀,整个躯壳都变得轻盈飘荡。
我想…
就这样跑到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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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水道变得更加畅通,没人知道水口自哪里而来。
我冲到后山那堆老井中,毫不犹豫扶着上次那口井的边缘跳下去,身体直直下坠。
睡眠搁浅再一次把我带到了卡洛尔面前。
夜幕低垂,墨色晕染了整个世界,无垠的大海隐匿起来,与黑暗融为一体。
海浪带着无尽的力量,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它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
溅起的洁白水花闪烁着微光,转瞬即逝,如同昙花一现的梦幻。
月光轻柔地洒在海面上,粼粼波光随着海浪起伏,闪烁不定。
时间好似慢慢凝固,躁动的心灵逐渐深邃宁静,所有烦恼都被吞噬 。
捕梦时钟在这里安安静静,船旁边还有一只蓝灰色的海螺。
“你带来咩咩了吗?”
“我不是吗?”
卡洛尔停顿了一下,他看了我很久,或许是察觉到我状态不好,语气不由得慢了下来。
“我也是羊,我不可以是咩咩吗?”
我又问他。
“…你是…棕色眼睛的勇士……”
卡洛尔放下琴,抬起他的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无助得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幼童一样痛哭,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勇士。
“你是。因为你是多伊尔,你还年轻。”
卡洛尔的声音和大海一样沉静。
“多伊尔会是勇士吗?”
“你想的话。”
我需要太多,太多肯定我的事物。
“再去看看春天吧,多伊尔。”
卡诺尔将我安抚好,独自划船离开了。
其实我早就过了大声哭喊的年纪……
于是,我离开了,保证下次会给他带来咩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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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太久对人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身体会不适,会生病,会…死亡。
所以我时常给自己修订好休息时间,再按照这个列表行动。
我望着卡洛尔离去,也知道我该醒了。
人与人总有分别的时候。
阿妈信任我能顶天立地;金鱼信任我能独自走下去;捕梦时钟信任我能找到那口井;卡洛尔信任我能成长;山羊信任我能挣扎拼搏;布伦达信任我能完成换乘。
所以我啊……
真该听听自己的内心了。
我、该去做什么呢?
我想,人要活得温热。
挣脱枷锁或许是一些人的使命,但我依稀记得在诞生那一瞬间,灵魂如此轻盈。
当我站在山头回望那片平原,当我凝望那些聚在山脚下的十七口老井,当老井不再横七竖八而是整整齐齐,当那十七口变成二十口……
风,便又开始吹起来。
我知道自己时常朦胧,所以我总会在回家的路上念叨念叨,回忆再反思。
“我…不想靠这些活。”
“我想充满生命力。”
“…我得找到那条主旋律。”
我越走步伐越紧凑。
头颅里空荡荡,臂膀上空荡荡,腰肢间空荡荡。
人不是由空荡荡组成的,但是从空荡荡拼起的。
这座山,包含我全部生命中的春天。
至此,我也可以大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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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日光不再浓烈。
我关好篱笆门,转头发现阿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站在原地,她格外年轻。
我也是。
“你…喜欢这场、旅行吗?”
阿妈的声音极其平静,她目光更深,又好像在回忆什么。
“还好吧…感觉学到了很多,也找到了很多东西。”我没有向前,只是低着头,伸手用指甲剐蹭身后的篱笆门,“可那不是我自主选择的……”
“现在呢?你要做出决定了…”
我心知肚明她说出来的这句话本该是疑问句,可她语气很淡,那么肯定…
“我……”
其实我已经不太想说些什么了,挂在嘴边的话被咽下去,用着和阿妈同样深沉的目光,没有看她,看她的帽子。
我忽然想起来邻居说过阿妈以前是开列车的。
他说:“讲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谁的补丁那么多!”
“没有人会一直转站,你相信我,人的一生只能年轻一次。”
“…但如果你真的想赶换乘站,得在太阳下山之前把皮囊埋入后山的一口老井中。”
……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楞了一瞬间。
“好了,该出发了,多伊尔。”
阿妈拍了拍她的帽子,纤细手指抚摸过内层夹着的一张列车长照片,恋恋不舍看我一眼,紧接着转身回到房子里。
我的视线紧跟她的行动。
那扇窗子,已经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