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羊
我坐在一扇暗窗面前。
窗户的把手上挂着一顶很旧的帽子,上面打着补丁,就像平常所有人戴的那顶一样。
蓝灰色的布料与其他部位格格不入,尤其突兀。
阿妈说,里面藏着每个人的梦。
我不懂,我不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就像我的补丁一向比别人少。
森林里的另一家住户告诉我,帽子极其重要。补丁就是站台,人的一生,只有一个站点。
但如果我真的想赶换乘站,需要在太阳下山之前把皮囊埋入后山的一口老井中。
我没明白为什么这么做。
那家告诉我,我尚且年轻。
走之前,我用丝瓜棉把窗子擦干净,玻璃上的划痕抹不下去,旧抹布也破得和帽子差不多。
我不爱戴帽子,于是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揣进兜里就拿走了。
家里剩下一把铁锹,用了二十多年依旧结实。
清晨,阿妈听说我要转站,从仓库里翻出一把握柄又宽又厚的雨伞。
铁锹留在了院子里,阿妈还需要它。
我曾经总说父亲不在家,如今我也要走了。
她笑了笑觉得没关系,因为年轻时,那个女人也肆意多彩。
阿妈没有叫我注意安全,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向来顶天立地。
我背着伞向阿妈告别。
她的补丁,已经挂满整个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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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着刚刚超过了山头时,我也正巧走了三分之一的路,脚程算快。
或许是因为我还年轻吧。
这座大山不知有多少年头,周围人烟稀少,到头来,连个山名都不知道叫什么。
周围的树太多,我索性管他叫了树山。
树山上有一条连绵不断的水道,在背着太阳的半山腰处汇聚成了一片湖。
我刚在这儿坐下没五分钟,湖里游上来一条长着长胡须的鱼。
鱼的前半块身体好像挂了一张圆蛛网状的金色花纹,尾巴处生出三只单珠灌,剩下的地方星星点点,只有头是纯白色。
我们对视许久,他好像终于耐不住寂寞,冲我开口。
“喂,你小子什么来头,没事跑这里干什么。”
“我要去找后山的那口老井。”
“哈,后山的老井多着呢,谁知道你要找哪口?”
漂亮金鱼自己捻了捻胡须,眼睛滴溜溜地向上翻。
“这样啊,那怎么能很快找到我需要的那口井呢?”
我垂下脑袋,向一条鱼低头。
那鱼哈哈大笑,“噗通”一声钻入湖底。
我站起身,拍了拍长裤上的泥土,倒也没太在意,正打算离开时,鱼又游回来了。
“带上这个!”
他用鱼尾甩向我,一只咩咩。
我沉默了,忽然觉得头颅上空荡荡。
“你是个棕色眼睛的勇士。记得,遇到大海就全靠咩咩了。”
天知道森林里哪儿来的大海。
“好,谢谢。”
我点头,收下对方的好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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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山大树长势最茂盛的地方,气温随之下降。明明太阳就在头顶,山头的湖泊还是结了一层薄冰。
一颗粗壮的苍天红杉树根暴露出土壤,稍微凑近两步,就能听到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找到了我。”
这声音实在明显,我牵着咩咩走过去。
“我找到了谁?”
“一张捕梦网,或者说,一面时钟。”
钟盘的中央有光芒闪烁,它们的光要比萤火虫更锐利一些。
“它们总不会是星星吧…被,装进了时钟里?”
“这算不得什么,他们有时还会被装进木板箍成的摇晃水桶或者是落寞诗人阁楼上的稿纸箱。你还能随时抬头,把整个宇宙的星星都装进两颗葡萄大小的透明弹珠里。所以一张捕梦网中央的孔洞里存在一片星空,这件事情就像你的呼吸一样自然。”
他说了一大段话,自顾自钻进我的黑色斗篷中。
“你牵着咩咩,终归会回到大海。”
“为什么?”
“很简单,等你到达目的地就会发现。”
捕梦时钟秘而不宣,很快就不再说话,老老实实跟着我走,甚至没有问我一句要去哪里。
我牵着咩咩开始走下坡路,我们越走越慢。
山上很快起了雾,越来越浓,快要看不清晰那条指引方向的水道了。
咩咩同捕梦时钟一样一声不吭,周围安静地可怕,很难不让我回想起童年时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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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坚强的女人,足够柔弱但又绝对强大。
我甚至似乎忘了从何时起,便又看到她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透着狡黠的目光。
是了,她本该是个爱笑的人吧。
她是我的母亲,我们骨肉与血水紧紧相连。
她对我包容于心,尽可能支持我的每一个观点,我的看法,我的思想,乃至我的灵魂。
我有许多人都不曾拥有的——我有一位好母亲。
我的母亲有一双曜石般的眼睛,它棕得透亮,不仔细看好似察觉不到那一丝暗淡的黑。
这是这片土地独有的特色。
同她说话时,我总觉得世界都变得简单起来。她说的没那么好,但总能让你逐渐舒心,紧接着再一次沉浸到那双真挚的棕色眼睛中。
我的童年,大抵是在这双眼睛下逐渐长大。
我不是一个多令人赞扬的孩子,在她口中从未少过对我的赞扬。
她像海水那般将我不那么坚实的脊背冲刷干净,然后伸出长满茧子的老手细细摩挲着我的脑瓜,我的后背,我的脸颊。
我被树林怀抱,能听到湿软泥土的每一次呼吸。
正如我年轻。
“不安从你的意识深处汩汩流出,它们正转变为另一种滚烫的躁动。他们在像黝黑的礁石一样结晶生长。焦虑与恐惧——没有人比你更加熟悉他们的样子了。事情不该是这样。”
捕梦时钟开口把我从浓雾中拉扯回来,水道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澈明亮。
他铃声震动,咩咩跟着叫了一声。
我像旅行许久的牧羊人,穿过燥热的沙漠后找到下一个可以处理羊毛的绿洲。
视野跟随斜风细雨逐渐开阔。
后山,一棵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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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象得到树山的另一面会是平原呢,就像住在面向平原这头的人家,也不会想象得到树山另一面草木茂盛得快把天捅个窟窿了吧。
咩咩跑起来,下了山头,雾全部散去,草地里几乎种满用石头堆砌的水井。
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横七竖八没有规律,不像秋天我家地里那些庄稼。
我打开伞,遮住丝丝细雨。
捕梦时钟飘出来,咩咩指引我走到一口老井面前,井边还种着两颗珊瑚灌。
虽说是平原,可花草也长得旺盛。
可可蝴蝶——那只翅膀透明,身体像两个符头叠加起来的八分音符。
它飞过来落在井口,咩咩趴在上面冲着我叫,一向安静的他现在看上去有些着急。
我探出身子想要瞧瞧那口井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自己却一抬脚让帽子掉了出来。
我伸手去够,于是一头栽进了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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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褶皱的水面,像一张丝光的地毯。
“没有什么情况,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你只是拍了拍水面——狭义一点来说,海面。当然细枝末节的定义无伤大雅。”
“你知道的,这里毫无危险。这并非你第一次来到这里——无人的拥挤海滩。”
“你可以试着像每个夜晚那样,闭上眼睛,让脑海中沸腾的那段意识冷却下来,慢慢滑向海的中央……起码是更深一些的地方。”
除了海、沙滩和浓雾,这里什么都没有,如同生命诞生之初的虚无。
我躺在沙滩上,打量黑夜的天空。
这里过于空旷,无边无际,让我瞬间回想起冬季每个寒冷又失眠的夜。
“事实上你的面前正有一条船,也许你更倾向于‘舢板’之类略带…失望的称呼,很抱歉,这里没有海鸥一般洁白的双层游轮。”
“他很小,但很可靠,足够承载你意识的重量。你跨进船斗,稳稳当当。像一只加大款的水面远行鞋,或者一片巨型的球兰卷叶……无比舒适。”
潮水遗留下的零星水洼,如同银河溅起的星流,延伸入海。
捕梦时钟逐字逐句说着,他对这片熟悉极了。
“微咸的海风吹拂你额头上的双角,像长河绕过岩峰。”
我头上长着一对角。
“天呐,你的额头上存在一对角质蛋白凝成的固体漩涡——自然界的奇迹,山羊角!”
他紧接着又转换了语气。
“放轻松。每个人头上都会长角不是吗?只是有的角暴露在空气里,而有的角长在颅骨内侧。”
“所以,别太在意,它们只是对于你的刘海造型有些许改变,和这场漂流计划毫不相干。”
我聆听。
“现在,我们终于触碰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个问题自始就高悬在头顶,而在这一刻,它终于要落下来了——”
“你搁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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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搁浅了,捕梦时钟为了不让我还停留在沙滩上做出了不少努力。
“虽然每个人对困境的定义都各不相同,但既然你想要去海面上漂流,此刻却待在滩涂的水洼里…相信我,此刻的搁浅远远称不上绝境。”
“这里太冷,夜还很长。”
“你需要一点帮助。”
星星在黑夜的天空中不似明灯,反倒如细纱。
白色的小船终于漂流起来,船头上弯,挂着捕梦时钟。
披着白色外套的黑脸羊站在船中央,脑袋上扣着一个尖顶大帽子,手中还有一把棕色木质的小琴。
“每天都有无数人为了一场睡眠而来到这里,但只有你和我说话。”
琴弦被拨动,悠扬又低缓的声音响起。
这听着并不庄重,但也不随心。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开始好奇。
“一片海滩。美梦星球的居民们把这里叫做睡眠搁浅。你随时随地来到这里——只需要闭眼入睡。”
“我以为自己的梦会更加…通俗一些。”
“这还不是梦境,离入睡还有一段距离。”
我沉默片刻才接着回答。
“所以我既没有睡着,也并不清醒。”
“我从未睡着,也从未清醒。”
他回答。
“……我们正处于某种困境——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你我的过失。”
“这片海滩上堆积着千百种思绪,他们白天被潮水卷上滩头,夜晚却不会因为退潮而离去。”
“他们在此沉淀、风干,然后被水流雕刻成湿漉漉的礁石,最后被时间风化成沙砾。”
“这就是我们搁浅的原因吗?”
“这也是我们旅途的起点。”
我喜欢他的答案。
“这是一场以睡梦为终点的旅行,主角是黑眼圈的睡眠勇士,和白眼圈的黑羊卡洛尔。”
很好,现在我知道这位黑脸羊的名字了。
卡洛尔放下那把琴。
“——神明的乐谱散入黑暗。我们会在长夜中寻找宁静,直到潮水归来。而我将为你呼唤引路的星光…并预祝你做个好梦。”
“谢谢。”
话音刚落,跟着我一起下来的咩咩冲他跳过去。
-差点忘了先前那条金鱼说过的话——
-“你是个棕色眼睛的勇士。记得,遇到大海就全靠咩咩了。”
卡洛尔轻抚咩咩的脑袋,“如你所见,咩咩就是绵羊。绵羊就是绵羊。我的绵羊。”
“帮我找回咩咩们,我会回赠你一些礼物作为报酬。”
在这片寂静的海滩,不知是谁敲了一把罐头…或许是风铃?
“叮叮当当”的,不禁让人心神恍惚。
铃声碰撞的一瞬间,笛子也跟着配高音。
声音实在太像小鸟在歌唱……
“我得提醒你,在睡眠搁浅里说‘再见’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希望再也不会在这里见到你。晚安。”
“准备好了就离开吧。祝你好梦。”
大海孤舟,卡洛尔摇起船桨划走小船,海面上映出斑斓光点。
有些海域依旧黑暗幽深,可他船头的捕梦时钟在这儿就是一盏明灯,让卡洛尔沿着那条星星路越漂越远。
海浪拍打,奏响令人舒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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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入目许多根粗壮的树干。
我眯着眼坐起身,那把宽柄的长伞躺在草地上,摸了一把衣兜,幸好帽子也没丢。
不远处的湖泊非常眼熟。
我是这样想的,终于清醒了一些。
“睡眠搁浅结束了哟。”
那条漂亮的大金鱼捻着胡须又浮上水面。
“感觉如何,勇士?”
他靠在岸边,好像在调侃我,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一只山羊吗?”
头上的角突出,实在惹人注意,我揉顺了很多下,一遍又一遍地摸上去。
“你想的话。”
金鱼先生毫不意外,他拍打水面,看上去比第一次见时放松太多。
树山响起沙沙声,几簇叶针被兜着卷在空中。
“这片林子是个好地方……”沉默许久,他的声音一下苍老很多,“过来照照湖水。”
金鱼先生给我让出地方,水波清澈见底,下面另有一副天地。
叶针吹拂落下,沾在水面。
我沾了点湖水洗干净脸——
我是一只黑眼圈的白脸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