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伴我》：难眠的月夜，谁又与查拉图斯特拉对话了一千零一遍

盈溢的月光总是如期而至，但这对夜里难寐的人儿来说大概并不算什么好事——特别是于笔者这般重度失眠症患者而言便更甚了，在漫长的月夜，没有沙沙作响的挂枝绿叶摇人入睡，也没有可勉强当作白噪音助眠的淅沥风雨清心醒脾，该说是多么让人感到缺憾的一件事，自然而然地，这缺憾便移情为对那不合时宜出现在夜幕中的天然吊灯的哀恨——

可我不过是夜里难眠的褪黑素分泌失调者，又如何能奈何那距离我三十八万公里远的洼地呢，也只是像只充满怨气的猫一样，下地转上几圈，揉一揉有些僵硬的太阳穴，最后悻悻拉好窗帘，以求能安然睡去，直至下一轮天明。

然而，陷入狭隘的乌黑过后，仍然砰砰哀鸣的心却又时常不自觉地躁动，想东想西，思天思地——也许时而在思索今天到底干了些什么这种没有营养的事，又或许联想到毫无波澜的明天，因此而没由来地焦虑——但大概想得最多，还要数记忆里已然渐渐模糊的昨日。

欢喜、怀念、悲哀、苦痛……回想起如潮水般涌现的过往，各种感觉总会不自觉浮现。许多不眠的日子里，靠着有如做家务活般挑开往事这团线球的脑力活，笔者常能在五味杂陈下精疲力竭，最终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渡过现实，沉入梦境。

可有时，毫无缘由地在床上惊醒，在不能寐的夜里，往事如洪水般涌入早已因沉眠而放空的心，这时方能意识到，思前想后并不能找到答案，反而徒使人心烦，但偶尔也能醍醐灌顶，搞清楚或许如何接纳过去的自己最是要紧——也许，试着像在《往事伴我》中的“独白”那般，与更深处的自己，或者，和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对话一遍又一遍，是排解杂乱思绪不错的出路。

“过去”是《往事伴我》离不开的主题——从我们步入荒诞离奇的梦境开始，往事便如同梦魇般如影随形，好似有无法用完的精力一般纠缠着我们。

她有时快我们一步，就在我们最深刻的记忆碎片里：

她站在那，仰望着天空，而底下的同龄者，则窃窃私语，为她打上“不合群”的标签——哪怕她只是站着；

她被挤到人群一侧，看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孩儿跪倒在天台的边缘，高楼的脚下，是迷幻的红蓝灯光与刺耳的鸣笛声，警察大声劝阻着女孩不要做傻事，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吵闹闹，又对着女孩指指点点——一阵微风拂过，女孩的发丝被轻轻吹起，她的脸仍然哭丧，但她的嘴边，却弯起了一抹笑意；

她辞去了那份让自己感觉浑浑噩噩、看不到头的工作，和妈妈说：她想追求一次自己梦想的生活。

而她的妈妈说：“我希望的只是，你能成为一个普通人就好了。”

她的妈妈最终还是执拗不过她，放了手，而她如愿开始追求她心里描绘的生活。

她最终失败了——这是当然，她满怀一腔热忱去追求，但她当时不计后果，她没有考虑自己的专业知识到底能否支持她的事业，又没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会让她输得那么惨烈——她失业了，当初人事为她办理离职时那句“但有的机会，失去了就不会再有”竟一语成谶，让她倒产生了一番忍不住想笑的冲动。

“为什么当初的我，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呢？”她坐在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画面定格，就连她有气无力的甩腿动作都停在了半空中——而后，世界突然如同玻璃一般碎裂——她在三点整的夜晚惊醒。

电子时钟仍然有条不紊地变动着，模糊的光影缓缓重合，聚为残缺的月牙。

女孩揉了揉惺忪的眼——原来，刚刚所见所闻都是梦里的往事，可梦里的往事怎么这般真实，梦里的我是我，那么遥望着我的又是否是我呢？

将房门拉开，她想去客厅透透气——但门外却并非自己家中的过道，陌生的街道，黯淡的路灯，她试着往外走出了几步，可再回首，就连刚刚拉开的房门也消失不见，转而出现的，是与她一模一样的她。

也许是受到了梦的驱使吧，她有一种不自觉向前跑的冲动——但不论何时，与她一模一样的“她”，却总在阻拦着她。

看着”她“，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过去的她也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让自己必须大费周章才能解决本能轻易解决的难题。

往事萦绕着她，而她必须想尽办法，不被过去所困扰，方能走出困境——这可以说是游戏前半程中玩家需要思考并追求的目标。

话说回来，《往事伴我》的”过去“设定让我想起了之前尝试过的《时间切片》，但在要素上却又比《时间切片》丰富了一些——在《往事伴我》中，游戏的平台解密要素实际上与”场景“的关系要更为密切。

如果说《时间切片》注重玩家对主角本身”回溯“能力的运用，那么《往事伴我》则对玩家的要求处在另一层面，即如何保有对场景物品互动的顺序记忆以及互动的熟练程度（ 本作虽然是平台解密游戏，但偶尔也会考验一番玩家的反应速度）。

而有趣的一点则在于，在游戏的前期，我们的”过去“似乎一直在阻碍着我们前进，但到了游戏中后期，随着新能力在场景中的应用，”过去“却时不时地在我们的旅途中帮上了大忙，甚至于到了第六章时，我们还宛如与”过去“和解了一般，在明朗的场景里携手同行——这或许是游戏希望揭示的一个主题：或许病根源自于往事，但解药，同样存于过去。

实际上，笔者在体验《往事伴我》的过程中总有一种晕眩感——也许这与游戏富有寓意的演绎方式不无关系，在每一章的开场，游戏都会引用一句与主题环环相扣的哲学名言，其中有一处让人在意的地方——

游戏章节开头的插画连起来，其实是由一只弯腰骆驼转变为一只威武狮子，最终再演化为一个健全婴儿的过程中。也许熟悉哲学的朋友知道这代表了什么——这是尼采在《查拉图斯特如是说》中提出的一个概念，其名为”精神三变“，而这个概念的具体内容，便是以骆驼、狮子与婴儿三种生物来比喻一个人一生中精神的变化：

骆驼代表了背负着传统道德的束缚，狮子象征着勇于破坏传统规范的精神，而婴儿则体现了破而后立的力量。

而游戏中如此明显的“精神三变”设计其实恰对应了游戏故事的发展——一开始，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兢兢业业，选择默不作声的女主角，看起来正如一只忍辱负重、不愿反抗的骆驼一般，选择随波逐流，以让自己能活得盲目而轻松，她在这个阶段所做的，仅仅是接受他人的指令，并被动地做着自己意志里不自由的事——

她陷入了所谓的“应该”思维，她在按着外在世界中他人喜好的“自我”标准而扮演着不是自我的自我，即使最终她成功达到了这个标准，她也不过是成功创造了他人理想中那不存在个人意志的“自我”。可实际上，这根本就称不上是自我——

这只是逃避责任而催生的产物，正因她潜意识中知晓，选择的自由就代表着责任的承担，所以她才迟迟不肯跨出成为雄狮的那一步。

她在“应该”氛围的社会体系下，自我意识被模糊，而自己的精神，也因此被异化为了“骆驼”。；

但某一天，意识到不能再此番继续下去的女主，则鼓起勇气抛弃了现有的生活——她辞去了稳定的工作，选择向自己的母亲敞开心扉，她不愿再一辈子被困在安乐的茧房中，而此刻，她的精神从骆驼阶段转变为了狮子阶段——即她终于有了打破自己生活中固有传统规范的勇气，她的精神实现了“我要”的状态（“我要”指的是狮子自己作决定、对自己负责时说的“我要如何”）。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如是说》中还用到过一个隐喻：从骆驼蜕变为狮子时，你需要与“巨龙”搏斗，而这条巨龙，其实便是所谓的“你自己”。

而《往事伴我》中同样有类似概念的设计，在游戏中，我们将不得不“逃亡”——尽可能远离我们的“过去”，并在逃离的过程中一遍遍通过场景使之破碎重组，这恰好对应了与巨龙对抗的过程中——而游戏章节的插图，也在此章过后从垂头丧气的骆驼变化为了威武伏地的雄狮。

从骆驼演化为狮子，从被动接纳到主动索求，这便是所谓的“自我超越”——这并非易事，因为自我超越的起点总是源于我们深受其困却往往找不到出路的人生难题——但倘若你能明了并找到解决问题的出路，你便超越了一次自我。

最后，则是代表新生的婴儿——前面我们说到，婴儿表现的是破而后立的力量，婴儿是新的开始，却并不代表回到原点——如果说骆驼阶段代表的是困于被动的泥沼而无法自拔，那么婴儿阶段大概便有如历经莫比乌斯环后小酌了一口孟婆汤，所有的过往被遗忘，我们重新站在了广袤的旷野，眼前是无数的选择，你将有如婴儿一样——有无限的可能性去创造属于你自己的未来。

人的一生，恰恰只有婴儿时期最是真我，在我们有能力认知外界那一刻开始——我们的世界便不再只有自我，我们将永远保持着与外界的联系，而我们所有的联系，又被冠以”过去“而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

婴儿无所知，故婴儿有所智——在我们漫漫人生中，由经历与知识构筑起的自我让我们的心境变得纷繁复杂，无论是颓唐的骆驼，抑或高傲的狮子，扮演哪种角色，都能让我们有所启迪，但有时，或许它们都无法解决当前人生的难题——于是，又何尝不选择遗忘呢？往事伴我，往事即我，归零有时并不代表舍弃，我们的过去也并不因遗忘而被抹去，只是，在新生过后，我们的过去成为了我们出生即所有的一部分，它们沉入了心灵的最深处，倒悬在意识之海的万米之下——

正如在《往事伴我》中一般，蓝头发的女孩儿在荒诞离奇的梦里与过去达成了和解，她跃过无数险阻，最后把往事留在了心灵中最干净也最纯粹的那片空间，就这样，回到属于现世的相框，安然入睡——她并没有完成什么引人瞩目的壮举，不过是立于生命之上，在新生后接纳了自己。

老实说，《往事伴我》的情节并不算多么多么动人心弦，它仅仅是以平台解密的方式，讲述了一个略微有些许曲折的、有关过去与自我的故事——但游戏里的哲思韵味却相当浓厚，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精神三变“出发，到博尔赫斯的现代诗《我用什么才能把你留住》的片落截取——引用一句句引人深思而富含哲理的名句并非故作高深，而是真正与游戏主题所相契合且能让人心有所感——这大概是游戏里相当值得玩味的一点了。

假如在某个残月高悬的夜里，你也因旧事难眠——不妨就那么躺在床上，枕着双手不抱目的地思想发散。或许不经意间，你心中的查拉图斯特会在流连中浮现，而如此这番，两位跨越时空的人儿稍显随意地在有限的宇宙中对话一千零一遍——

直到倦意将你笼罩，而你也便好似精力竭尽的婴儿一般，不知不觉间将脸倚在散发着木材清香的书桌上，在迷迷蒙蒙中轻轻睡去，无牵无挂地度过安宁惬意，但或许略微有些凉丝丝的一夜。

#浅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