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个清华游戏专业毕业的学生,做出了他的第一款游戏|存档点
何乾,1998年生人,处于游戏行业的他身上一共有三个标签:
1. 何乾是清华大学的首届游戏专业毕业生;
2. 何乾是游戏公司“液态喵”的创始人;
3. 创办公司后,何乾获得了鹰角网络的投资。
这是游戏行业给何乾打上的三个标签,不管他是否乐意,数千数万的从业者和玩家都这样看待他,评价他,并对他产生期待。出于类似的想象,我的同事向我推介了何乾的联系方式,我在采访前,对何乾的想象也不外乎这三点,我打算按照采访的惯例,礼节性地提问,然后写稿、成文。可是我采访完后,才意识到这种的想象非常单调。
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
超越我想象的是何乾的状态,何乾的讲述令我意识到他可能代表了新一代的游戏制作人,我说的新一代是千禧一代,今年25岁,或者26岁;放在一个更具体的语境下,就是刚从大学校园出来后不久,还满怀热忱,就去开发游戏,然后——去面对这个真实得令人发怵的社会。
何乾正处于一种转变的当中,我观察到他正逐渐褪去过去24年的校园生活带来的深入影响,开始真正踏入并了解这个社会。我和何乾的年纪相仿,我们在学校里都是老师和家长口中的好学生、乖孩子,我们勤勤恳恳,不问对错地踏上了人人赞许的那条道路。我们走得不错,于是过得顺风顺水,却又好像被蒙蔽了双眼,像是没有方向盘的汽车行驶在单行道上。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们遇上了一个岔路口,在这个分叉上我们没有再随波逐流,而是挑选了方向,驶向了一条扑朔迷离的小路。
然后,我们就不知道我们的人生之路会开向何方了。
我和何乾聊天的过程中,说到了许多共同的经历,共享了许多观点,其中之一是对社会的感悟:它怎么会和校园如此不同?我们陷入感慨,然后我开始有了一股冲动,似乎一团火焰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我要发掘何乾的故事,以及关于我们这代人、这个时代的某种隐喻。
TapTap关注游戏制作人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但新一代制作人的状态和想法,还没有得到过关注的机会。在我看来,游戏行业需要看见冉冉升起的制作人,走进下一代人心中的想法。只有做到了这点,我们才能拥有未来,并一定程度上预见未来。
何乾的故事母题是:一个典型的“好学生”会怎样看待游戏行业?他又如何看待自己,看见身处的时代?
如果你感到好奇,那就让我们开始。
我和何乾一共聊过两次,都是通过电话。电话中,何乾的声音非常清晰,不是因为通话质量好,而是他嗓音清亮,像是戏剧中的唱腔。他讲话大声,语速快,好像总有事情令他保持兴奋。
何乾的游戏叫《萌宠拆拆乐》(Messy Up),是一款派对游戏。派对游戏通常可以本地多人联机。这款游戏中,玩家操控几个宠物,萌宠在家中捣乱,为了获取主人的关注,它们拆掉了沙发,抓坏了窗帘,把电脑的插头也全都踢掉。它们惹得主人龙颜大怒,气得发誓要把这群坏宠物统统抓住,全部抓进窝里关禁闭。
何乾告诉我,《萌宠拆拆乐》的灵感来源于生活,他留意到了宠物在家捣乱的行为,以及这种行为背后的原因是它们希望得到主人的全部关注。他是在大学生比赛的Game Jam上做出了游戏的Demo版本,并在最后的评比中获奖。那年,何乾读大三。
优秀的获奖作品为即将毕业的何乾提供了一条全新的道路,在此之前,何乾的人生规划和同龄人没有太大区别——为自己的刷新履历,然后去大厂找一份高薪优待的工作。为了做到这点,何乾去过国内的超级大厂实习,实习过后这段经历就写在了他的应聘简历上;也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何乾去参加了Game Jam比赛,如果能获奖,那经历可想而知是一个极大的加分项;现在,何乾获奖了,他的考虑却更多了。因为他面前铺开了一条全新道路。
新的道路就是创业之路,毕业后,何乾召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创办“液态喵”游戏工作室,并开始完善《萌宠拆拆乐》这款游戏。
回忆创业的选择,何乾说做出这个选择不容易。
困难的原因是两方面的,首先是自己的担忧和怀疑,然后是周围人的劝告和告诫。这两点又互相杂糅,成了一股阻碍的合力。
“问每一个人,给我的答案基本上都是说,你还是稳一点,还是说先去大厂上两年班,先磨练一下,积累一点钱,积累一点经验。”
说法没有对错,就像许多选择也不分对错,它们代表了一种观点、一种倾向,只是你要为所选择的倾向承担后果。
何乾就是害怕不好的后果,害怕刚鸿鹄展翅的自己跌落云端,他害怕失去一切,失去了过往的所有积累。这种恐惧放大了他的怀疑,令他不敢做出心中呼唤的选择。
“我自己也是经历了思想斗争,我想了很久,我觉得大家给我答复全都是‘你还没准备好’,或者‘时间还不成熟’,”何乾说:“但其实在我看来,我是觉得不可能有一个时间点是你完全准备好的。”
“比如说有团队,有愿意一起干的人,有钱,有开放的市场,你也知道该做什么游戏,因为摆在你眼前的就是一个稳赚不赔的品类。我觉得这种状态是不可能有的,在任何一个时刻都不可能。”
何乾回忆起了一起做游戏的同学,毕业后他邀请同学一起创业,同学婉拒后去大厂上班了。职业道路上分道扬镳后,两人还经常保持联系。同学反复跟何乾说,他还是想做好积累,然后有朝一日做自己心中的游戏。
前段时间,这家大厂大裁员了,这个同学也被裁了。何乾对他说,你工作了两年,有了经验和钱,这不正是一个出来干的好时机吗?
同学摇了摇头,说自己还没准备好。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呢?何乾问。同学惆怅了一会儿,说自己也不知道。
何乾说当时自己的状态“就是一个学生”,什么融资、股权、架构、公司管理,他都不知道,甚至他连上哪个网站注册公司都不知道,这都是没有准备好的,但是何乾觉得比较重要的一点是:
“不可能有准备好的时刻,所以说当下就该出发。”
我在一个月前玩过试玩版的《萌宠拆拆乐》,我认为这是一款很有创意的游戏,它精确地捕捉了宠物的萌点,又揭露了它们令人抓狂的槽点,这对互相矛盾的特点和多人合作的玩法组合在一起,构成了这款游戏的别样面貌。我认为这是优点。
至于缺点,《萌宠拆拆乐》有着作为团队第一款产品的不成熟的地方,像是建模不够精美,操作的手感不够扎实,作为派对游戏来说,玩法略显单调……但整体看来,这款游戏给我的最深印象是懂得取舍,短板并没有成为影响游戏性的缺点,而鲜明的特点和定位十分突出,我相信后面这点会为它找到喜欢的受众。
我写这篇稿件的时候,《萌宠拆拆乐》还没有上线。何乾告诉我他打算6月14日上架Steam,到时候会有一个比测试版更完善的版本。我预计《萌宠拆拆乐》会优化一些地方,同时,又有着限于条件难以提升的地方。在我表述这个观点时,何乾表示认同,然后他顺着话题讲述了自己是怎么在游戏以外的地方下功夫的。
这也是出乎我意料的地方,何乾告诉我,要介绍自己的工作,需要将它一分为二。这是“老板”工作的特点,事多且杂,并且要对一切负责。液态喵工作室有大约7名全职员工,由他们负责游戏开发的方方面面,何乾除了管理方面的工作,还承担起了宣传的大头。
何乾说,目前的目标是打造IP,只有成为IP,才有持续的影响力,才能破圈并跨越作品。著名漫画家手冢治虫有一个知名的“明星体系”,他把笔下的角色塑造成在他的许多作品中粉墨登场的演员,使他们拥有了独立于作品以外的性格。何乾的计划和手冢治虫的计划类似,他想要把《萌宠拆拆乐》中的诸多小可爱给单独推出去,令它们大放异彩。
为了做到这点,何乾去了许多地方聊生意。他联系了当地的服饰连锁品牌,询问他们与可爱卡通角色的联动意向,几经商讨后,他笔下的萌宠就出现在了杭州街道的实体店里。何乾的商业策略可以大概形容为“空手套白狼”,不出钱,更不会不出让IP,只是出力和促成合作——液态喵工作室获得了免费的宣传,品牌店获得了由他们绘制的可爱联动素材,一举两得。
小试身手后,何乾正在和一个大品牌汽车商讨联动,何乾的策略还是一样的空手套白狼,品牌的名气越大,越难和他们建立免费的合作,但何乾说这是不得已的做法,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没有钱。
何乾是真的没有钱,他给员工开普通工资,把自己的工资压到最低。
“你猜我的工资多少?”他比出两根手指。我想,哦,两万元,当老板的话确实不多。
“两千元!”何乾苦笑着说。
何乾说他如何去平衡花钱和激励员工,给自己开低工资就是其中一条。为了降低成本,他把公司的地点选在杭州,杭州靠近国内游戏业务的中心上海,乘高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距离不远,但各项成本都要低不少。
这时候,何乾提到了游戏行业对他的那三个看法。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我很风光,清华毕业的高材生,拿了鹰角投资,当了老板,生活一定顺风顺水吧?”
“其实不是这样的,开游戏公司的开销很大,拿投资的事情就像退潮中的潮汐,不是一波接一波,而是一波后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波。”
何乾回忆,建立公司后不久,有几家大厂来找他商谈,希望能将液态喵“收编”,给他和几个同学大厂员工的身份,然后让他们在大厂的招牌下继续做游戏。游戏仍然是他们的《萌宠拆拆乐》,可是游戏的知识产权就归大厂所有了。
“那可能是一条更简单的道路,我就只用考虑做游戏,不用考虑拉投资,或是宣传事宜。”
何乾想了想,认为这个选择会破坏先前创业的纯粹性,“被大厂收编后不就成了大厂员工了吗?”游戏做好后,如果效益不好,是不是可能会被裁员?效果好了,他又失去了知识产权,仅仅换来一个员工身份——这岂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何乾说,现在他要考虑的许多事,根本不是一个游戏开发者考虑的事情,而是一个商人考虑的事情。这是第一次聊天时,我们提到的内容;半个多月后,我们再次通话,何乾告诉我说,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在抖音上推广游戏。
“现在抖音上可以卖游戏的CDK了,你知道吗?”
第二次采访快结束时,我问了何乾最后一个问题。
我的问题关于人生而不是游戏。我提出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何乾在采访中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回老家遇见了我的高中同学。我毕业后去读了大学,他可能去读了二本,或者专科。我发现他竟然在老家开了三四家连锁店。这天,他开着小轿车,手上戴一块名牌手表,我看见他十分惊讶,我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听起来很牛逼,什么清华研究生,又什么自己做游戏。其实我比他差了很远。”
何乾没有停止感慨,而是将话题延伸了下去,他接下来说:
“我就想,以前在班上不起眼,学习也不好的同学,每天玩耍,不努力学习,结果进入社会后摇身一变,成为了很成功的生意人。相反,每天努力学习的同学,天天只知道去做项目的那些同学出来后,结果一个月顶多也就是两三万块钱,每天辛苦地打工。”
何乾停顿了一会儿才说: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向何乾说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我们的教育和社会有脱节,我们接受到的教导是追求真诚和美好,可是现实社会没那么真诚和美好,我们社会充满了虚假和荒诞,所以我们在面对和接受现实的途中就感到了不解,产生了落差,但我们只能接受它,因为这就是现实。
我问何乾,我觉得创业是一个开拓视野的经历,那么他在这个过程中,是否觉得自己被打开,获得了新的感悟。
何乾说,这是个好问题。他说自己想到了中学时期,当时自己沉迷网络小说,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学校的班级分为3个等级,快班、中班和慢班,何乾因为看小说,荒废了学习,被调去了慢班。老师在通知他这个消息前,先把桌子和凳子给挪走了。那天何乾就没有了凳子,他像往常一样来了教室,却无座位可坐,他只能孤立又疑惑地站在那里时,这时候,老师对他说:
“你不要再在这个班待了。”
何乾的心情一落千丈,他发奋学习了。他认真听每一堂课,戒掉了小说,每天完成作业和练习题。他保持这个状态,一路考上了高中,考上了本科,然后是清华的研究生。一路以来,持之以恒的学习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主旋律。他心无旁骛,却也被学习占据了全部。
后来的创业成了何乾人生中最大胆的决定,这件事几乎颠覆了过去10年他的经验和积累,他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成为了一个富贵险中求的创业者。何乾也说不清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正如人生中的很多选择都不分对错。何乾唯一清楚的是,他不想要再回到过去的那种状态,那种在单一标准下拼命向前的状态,学校就是为塑造这样的状态而生的,学校简化了社会规则,只要好学就有所回报,正如许多大厂努力把自己打造成校园的延续,让员工互相称呼“同学”,告诉他们只要勤劳就有所回报,可是社会上复杂的规则真是如此吗?
何乾认为真正的规则并非如此,真正的规则难以总结,它灵活、湿滑,像一团没有形状的水,它可以是任何形状。你要去尽可能多地认识人,认识一百个人说话,和一千个人说话,与一万个人通力合作,而不是坐在两平米的工位上,偏安一隅,幻想那遥远的梦想,仅仅是幻想。
何乾看了看时间说,他该去整理测试包了,然后去联系自媒体,他还得做好多事情,想起来,现在的他好像八面玲珑,他获得了好大的提升,可是另一方面,他已经离学校里的那个自己,好远好远。
文|莫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