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患绝症的游戏制作人，和向死神夺来的20年
精华修改于2024/02/263212 浏览综合
人呐，得自个儿成就自个儿。
1985年，冯锦源出生在上海。父母很高兴，彼时正是高速发展的年代，繁花中的上海一切欣欣向荣，这孩子必将成家族未来的希望，成就一番事业。
但很快他们便笑不出来了。8个月时，他们发现这孩子有点异样——怎么也站不起来。然后悲报来了，快3岁时，冯锦源被正式确诊为“脊髓型肌肉萎缩症（SMA）”，也就是俗称的“渐冻症”。
医生早早判了死刑：他活不过18岁。
但实际上，他不仅活过了18岁、还活过了28岁、甚至38岁。被困在名为“牢笼”的躯壳中，时至今日，只剩下眼球、嘴、左手两根手指，三个地方能动。但他仍活着，坐着迎接扑面砸来的灾厄。
冯锦源
你或许没听过“冯锦源”这个名字，但绝不会陌生于他的作品。
这是一位玩家、二次元爱好者、社交达人、游戏论坛版主、翻译家、日语老师、游戏制作人，一名普通的网友。
他的作品主要集中于ACG领域，《游戏王》漫画、森见登美彦《四叠半神话大系》、新海诚《你的名字》官方设定集...现在你去书店，还能买到他的书，封面上写着——“译者：冯锦源”几个大字。
而若你恰好还喜欢galgame，或许还玩过他的游戏：《幽铃兰》、《山茶列车》、《夏日花火》......
从死神手中夺来20年。今天冯锦源，依旧站在命运面前。
渐冻症是不治之症，是一种必死的病。
患者将经历一系列痛苦的历程，起先是身体局部麻木、无力、肉跳；接着四肢肌肉进行性萎缩，“慢慢的不能动了”；最终吞咽、说话的肌肉力量也没有了，然后呼吸衰竭，在发不出呐喊的窒息中死亡。
就像动画中我们看到的，被冰系魔法覆盖的人，身体一点一点被冻住，然后彻底被封进冰雕中。只需敲一下，身体就将和冰块一起破碎。所以是“渐冻症”。
冯锦源没有童年，童年就在眺望窗外中度过。
他家楼下是一所小学，远远常听到来自学校的广播声。因为病，冯锦源极少出门。一方面，他无法仅靠自己漫步在阳光下；另一方面，即便元旦、春节这种家庭聚会，也几乎不会带他。他饱受肺炎、支气管炎威胁，咳一口痰通常半小时，一场感冒就可能危及性命。
自2017年搬家后，冯锦源只下过一次楼，是被120救护车拉去急诊。身体仿佛一扇逐渐闭合的窗，起先还有些许光亮，然后一点点合拢，如今只留下一缕缝隙，然后向左、向右、向后都是黑暗。
冯锦源
虽然人“才到中年”，但冯锦源开始感觉自己牙齿出现了老化、脱落的迹象，尤其是上牙膛。长时间保持坐姿，他的骨骼与肌肉会被压的生疼，虽然控制不了它们，但腰和肩膀都很酸。皮肤生出了压疮，需要有人时常为他挪动身体，改下坐姿，或上褥疮贴，敷上软膏。
但时间久了，新的褥疮又会诞生。如此循环往复。
冯锦源很喜欢上网。
即便坐的久了会使他痛苦，但坐在电脑前依旧是他清醒时间里，所耗费大部分精力的地方。和你我不同，冯锦源完全用不了键盘，鼠标也是特制的。这是一种底座固定、用一只大圆球控制的特殊鼠标，他手腕没法移动，仅有食指和拇指能在有限范围内敲击。
但渐渐的它们也不太好了。冯锦源很多时候还要依靠语音输入，来辅助控制鼠标移动。
他早已完全无法自主吃饭、上厕所，从小到大都依赖别人照顾。他吃的饭也需要是特制的，彻底煮软、煮透，然后剪刀剪成小块，一点点喂到嘴里。
父母早早就离异了，起先照顾他的是爷爷奶奶，但两位老人也都年事已高。如今爷爷几年前已经因癌去世，奶奶本身也过了90岁高龄。冯锦源又请了位阿姨，专职照料奶奶的生活。
口罩那三年，他弄了个小机器人与奶奶通话，彼此在屋里不见面，毕竟二人谁感染上都很糟糕。结果他们还是都感染了。但好在，他们都挺了过来。
可以移动、有摄像头、能传输语音的小机器人
自出生起，冯锦源便没有“站起来”的记忆。学校自然没人要他。
自7岁开始，妈妈便陆续往家里领了一些家教，教语文的、教数学的、教英语的，这使他有了基础的素质，完成了中小学的课程。
从任何报道和访谈中，我都没见过有提到冯锦源的父亲。父母在他小的时候就离异了，他“不被需要”，缺乏安全感，极少喊疼，“像一支无依无靠的浮萍”，担心成为累赘。
来教他的老师们都很好。这其中，有正职老师、大学生志愿者、甚至奶奶年过八旬的老朋友，这些温柔的人带来的知识成为冯锦源的底色，而同龄的朋友们点亮了他的生活。
小的时候
小时候冯锦源只有一位朋友，那是妈妈同事的儿子。男孩沉默寡言，但对世界的热爱强烈，将游戏、动漫这些闪闪发光的事物带进冯锦源的生活。十二三岁的时候，冯锦源手指尚且好一些，能抓住手柄，他最快乐的事，便是等男孩来家里时，他们一起打一下午的《热血足球》。
15岁那年，冯锦源有了自己的电脑，他对ACG有着浓厚的兴趣，便自学起了日语。
2004年，他考取了日语一级证书，考分在当时华东地区约5000名考生中排名前20。他来到一个有关游戏模拟器的论坛，“模拟天下”，很快便依靠出色的水平成为汉化组成员之一。接着又成为了论坛版主。
不断有网友在论坛中认识了他，鼓励他、支持他，畅谈论坛未来建设的理想，不是出于同情，而是觉着他真能做好。从小盯着窗外的人群看，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也可以加入其中。
从大约19岁时，冯锦源便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依赖出色的翻译技能。
一些出版社的翻译工作找上了他，漫画，轻小说，大多是ACG气息浓郁的那些。他非常懂这块，质量和价格都有保证。
身体好的时候，1年他能接5-6本书的翻译，累积下来如今字数早已超百万。这份长期且稳定的工作，供给着他的生活开销。
2017年，为了让当时患病的爷爷有更好的环境，冯锦源还将家搬到了一座能俯瞰苏州河的高层住宅，阳光通透，洒在身上很舒服。咀嚼能力减弱以后，爷爷总每天变着花样，想办法给他榨不同的果汁。
也是在这时，冯锦源有了十几年的翻译经验，不满足于只转述别人的作品，想讲一讲自己的故事。一个大胆的想法从脑海中应运而生——
做游戏。
做游戏可是件大事。即便有少量强者能独立完成游戏开发，但毫无编程经验、没接受过绘画教育的冯锦源，想从零开始也太难了。
他有自己构思的好故事，尝试在网上问询了朋友。
反响出乎意料的热切，前后总共有10多位朋友响应他。有人负责美术，有人负责发行，一个以叙述故事为主的galgame项目逐渐成立了起来。配音也很头疼，硬着头皮问询些能联系到的声优，没想到了解到他的故事后，一些人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要价很低，甚至接近于无偿。
其中甚至有后来的原神CV。
原神“琳妮特”的CV，噔噔
这几年，冯锦源明显的感觉到，身体快要跑赢他。
2019年6月，他和朋友共同创作的第一款游戏游戏《幽铃兰》在Steam上发售，是个通过抉择走向不同结局的故事，反响还不错。虽然不幸的碰上发行公司3个月后倒闭，但后来游戏改名《雪中花》在Steam重新上线了，然后又登陆了NS，游戏早已回了本。
3年后，他另一部游戏《山茶列车》上线，这次没那么好运气，销售状况一般，不过这并未让冯锦源气馁。他接着参与了另一部游戏《夏日花火》的脚本创作。现在，他正在打磨自己的第三部游戏《幕海聆涛》，写了70万字脚本，兴致勃勃。
过去，他坐在轮椅边缘，对远处的人们默默眺望，现在，数十双手将他推到了人群中央。
《幽铃兰》分支结局CG
从地狱里爬出来，冯锦源用力撑开一丝缝隙，然后常用互联网与外部世界链接。
他坐在电脑前办公，如一尊端庄的大佛，静静地屹立在命运面前。
冯锦源的朋友，很多是早期论坛时代积累下的。
2002年，一位网友帮他注册了刚刚开始流行QQ号，他给自己起名“雷骑士”。接着论坛的时代过去了，然后QQ也渐渐衰落，移动互联网大潮到来，现在移动互联网也到了顶峰。
十多年前，有位名叫“阿姆罗”的网友给他寄了块电路板，这是他与另两位网友“云逍”、“羽毛”的杰作，是专门为冯设计的虚拟手柄转接器，好让他能玩到更多的游戏。陪伴他度过了整个PS3和PS4世代。
有时，线上的朋友也会走进线下，一批又一批的网友来看望冯锦源，聚在他家的客厅聊天，或打游戏。有时，刚逛完漫展的朋友会给他带一些周边海报，它们被贴在冯锦源书桌正面对的墙上，抬眼就能看到。
有关冯锦源与“自由”相关最快乐的一次记忆，是很久之前，某次日本音乐家久石让来上海举办演唱会。
那天，一位海南来的朋友，和另一位本地网友，凑巧同一天来找他玩。两位网友此前是不认识的，但大家在冯锦源家又说又笑，度过了很愉快的一天。然后到了晚上，他们一起去看了演唱会。
冯锦源被裹成了粽子，被轮椅推着来到了现场，三个人一同完整的听完了一整场演出，无边无际的谈论着各种新鲜话题。
“现在觉着那个过程很美好，为了一场毫无功利的音乐会，我们高兴了一整天。”
你或许很难想象，冯锦源这么个人，曾在PS4世代，通关《血源诅咒》。
也很难想象，他打不通《最终幻想6》。因为游戏要控制人物8方向移动，他做不到。
他很“宅”但很自律，早上7点必定起床，8-9点睡觉，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或学习。但有时，一点小病也能让他躺上一整天，甚至连续几周。
他在网上有一群“学生”，那是刚开始做日语翻译时的事，他们向冯锦源学习日语段落如何解读。十几年过去，这些人有的做了老师，有的结了婚，有的做程序员。
虽然没一个人真正走上翻译行业的道路，但大家彼此成了要好的对象。
冯锦源从未与世界断开联系，网友们分享着自己生活和职场的所见所闻，通过他们想象着外面不一样的世界，各种职业、各种地方、家庭琐事、生活经历。这一切对冯锦源都新鲜且神秘，让单一的人生扩散出树叶状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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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位朋友，同为汉化爱好者，有天他来陪冯锦源打了一天游戏，两人合力操控一个角色，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然后第二年，冯锦源得知他死了。
已故的冯锦源爷爷
2018年底，爷爷去世，对冯锦源打击相当大。
这不止是因为他从小和爷爷一起长大，爷爷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在爷爷患病的日子里，他在一旁坐着，什么都不能做。一遍又一遍的看爷爷被拉进医院，受尽病痛折磨。而这或许也是他不久后的将来。
“我这孙子蛮坚强的，他自己有点什么，也不喊疼。”面对外人的镜头时，奶奶曾这样介绍，“他那个屁股坐的，都要抹药的。”
“屁股都坐碎了。他也不叫，他很坚强。”
冯锦源奶奶
现如今奶奶已经彻底老了，从小照顾他的保姆阿姨们也逐渐年迈。他认识到，很多来到他家的阿姨，是舍弃了自己的孩子，来上海照顾他这个孩子。所以，他也想创作和留守儿童有关的游戏，让他们也被看见。
每个月，他会通过公益组织捐一封信，每封信最终会递交到一位留守儿童手中。这些信是他通过鼠标一笔一划的“写”下的，他希望他们也会爱这个世界，对未来充满希望，多读些书，然后纵情经历人生。
在玩冯锦源的游戏时，玩家偶尔会抱怨游戏不存在“完美结局”。
他大多也不创作这些。他觉着，人生就该是有遗憾的；抑或者说——许多玩家眼中不完美的结局，在冯锦源看来，已经足够完美了呢？
这是揣测。我不知道。
对一个被判定“活不过18岁”的人，命运始终是一柄悬在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这把剑无限锋利，无限耀眼，任谁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肉体和精神的折磨倒是其次，真正令人痛苦的是：你不知它何时会落下来。
冯锦源创作的游戏脚本
冯是坚定的“数字生命派”。
有时他不得不一整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折磨自躯体传来。
在看过电影《流浪地球2》后，他也曾想：假如有天自己死了，是否可以通过“数字生命”永恒的在另一个世界生存下去？“数字生命”能否记录下我的人生、我的理想？
在他电脑上，有个以他QQ号命名的文件，大小约14G。这是他迄今为止的所有QQ聊天记录，记叙着他与世界链接的绝大多数印记。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医学也在不断地进步，我的疾病会不会有更好的治疗药物出现。我想去做一次基因检测，看看能否有希望得到进一步的治疗。”
命运面前，你我渴望亦然。
参考文献：
文｜阿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