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

“可我们已经失去一切了……”

“那我们就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不是么？”

……

这个世界并不总是黑暗的，纵使以太的风暴再怎么摧残这个并不和平的世界，纵使怪物们再怎么摧毁人们的房屋，带走冒险者的生命，人们总是会在战后焦土上重建出新的家园，在苦难中构筑新的人生

因此人们总说，“世界并不总是苦难，也有幸福，幸福很甜，就像妹之馆里妹妹的笑一样甜。”

但对莉莉来说，世界就是黑暗的，就像大冰川的冰河中永远封冻冰冷的河水一样黑暗，陷入其中后就再也无法挣脱。

这是第几次从梦里惊醒了？莉莉不知道。

她蜷缩在老树空缺的树洞里，想象着那是妈妈温暖的怀抱，她蜷缩着，将脸埋进又脏又破的毛衣里，想象着温暖的炉火。

她蜷缩着，躲避着魔物之森中凄冷的风。

南提里斯的夜晚并不平静，以太同样席卷着这一片大陆，带来畸变与扭曲的怪物，带来死亡与灾变，因此几乎没有人会在夜晚放任孩子独自在野外游荡，尤其是在三月这种以太肆虐的日子里，大部分人早已经加固了房屋，举家搬迁进城镇中的以太避难所中躲避以太的侵袭。

就算不去避难所，人们也绝不会在以太的肆虐下在野外流浪，暂且不提那些在以太风的呼唤下被唤醒的扭曲怪物，就是以太病菌带来的以太病，也足以带走人脆弱的生命。

因此在以太的肆虐下在野外闲逛是绝对不明智的，甚至可以说是自寻死路。

但莉莉没有选择。

莉莉蜷缩在树洞里，又裹了裹身上破旧的脏毛衣，凄冷的风萦绕着她纤细的脖颈，带走她所剩不多的体温，裹挟着她的抽泣，幽灵一般汇入肆虐的以太风，远去，直到森林的深处。

她抱着怀里的破布包抽泣。

“爸爸……”

“我想回家，爸爸……”

她一边哭着，一边用满是割伤的手抹着眼泪，这一招在家里的时候曾经百试百灵，只要她一哭起来，爸爸就会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哄她，陪她玩，妈妈也会放下手中的家务，变着法的变出各种好吃的点心哄她开心。

可是现在，无论她再怎么哭，再怎么撒娇，她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和温柔善良的母亲都不会再出现了，他们永远的离开了，在莉莉十二岁生日的那天。

莉莉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景象，那一天，骑兵的铁蹄踏碎了她渴望和父母永远在一起的生日愿望，那一天，咆哮的巨龙站在那个曾经叫做“家”的废墟上，将她的希望烧成了灰烬。

她永远不会忘记，爸爸在被斩首的前一刻，将那个布包丢给自己，大喊着，“莉莉！快跑！别回头！跑！不要再回来！”

莉莉抽泣着抱紧怀里的破布包，她不知道那些士兵，为什么会想要自己怀里的这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包，他们就要杀死自己的父亲，母亲，破坏自己温暖的小家。

她只知道，当她抱着这个布包一路跑进那个父母从来不让自己进去的魔物之森后，她就再也回不去曾经那个温暖的家，找不回曾经幸福的生活了。

凄冷的风悄悄钻进树洞，像是偷走生机的窃贼，一丝丝从莉莉被荆棘划破的衣服中带走生命的温度，听着自己肚子咕咕的声音，感受着逐渐冰凉的四肢，莉莉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连续好几天的不吃不喝已经掏空了这个才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女孩，莉莉只感觉眼皮很重，很想睡觉。

只要睡着了就好了，梦里有火炉，有温暖的床，有好吃的蛋糕，最重要的是，梦里有爸爸，有妈妈，莉莉这样想着。

嗡——

半睡半醒间的莉莉被猛的惊醒，她抱紧了怀里的布包，感受着它的颤动，她不知道爸爸留给她的布包里是什么，她只知道那是爸爸最后留给她的东西，她要好好保护。

树洞外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和人大声说话的声音，透过树洞口，莉莉远远的看到，有火光在靠近。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猎人和冒险者可不会在三月份的以太天进入魔物之森。

来的人只可能是追兵。

莉莉瑟缩着身体，将自己瘦小的身躯尽量藏进树洞深处，好几天不眠不休的逃跑早已经榨干了她的体力，她只希望那群冷血的士兵还保留着哪怕些许人类的特征，希望他们也要睡觉，希望他们经过这几天的追逐也已经烦躁，不会再那么认真的搜查，让自己躲过一劫。

说话声越来越清晰，火光也由远及近，莉莉知道是他们来了，那群杀害自己父母的罪魁祸首。

马蹄声逐渐停下了，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嘈杂，莉莉藏在半埋在地下，只有洞口在地面上的树洞里，透过洞口，莉莉已经远远的可以看到马蹄。

“原地修整！不要跑太远！”一个沙哑的声音发号施令，紧接着，一口带着血丝的吐沫被吐在地上。

“约瑟夫你去侦查一下周围，其他人准备帐篷！”

“明白了！”

莉莉心里猛的一颤，完蛋了，他们要在这里安营扎寨！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安营扎寨意味着彻底的搜查，没人会在不了解的地方随意扎营，尤其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如果他们要在这里扎营，肯定会把这翻个底朝天，而且，就算不被他们发现，莉莉也没这个时间和他们耗着。

她已经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如果再被迫在这个树洞里躲，恐怕就是不被抓到，自己也会饿死在这里。

她想偷偷钻出去，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溜走，可身体刚一动，怀里的布包就再次嗡鸣起来，发出的动静吸引了旁边搜查的士兵的注意。

约瑟夫扭过脸，正对上树洞里女孩惊恐的眼睛。

约瑟夫是个很年轻的士兵，年轻到有些过分，他看上去也就大莉莉两三岁，清秀的脸上还未脱去孩童的稚气，他个子很高，穿着一身带着血渍的铠甲，清秀的脸上带着几条狰狞的疤。

他看着藏在树洞里的女孩，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远处，似乎是头领的人在喊，“约瑟夫！你在发什么呆？是不是找到什么了？”

“没有！”少年大声回复，“只是只老鼠！”

听到只是只老鼠，头领失望的摔掉手里啃了一半的野果，咒骂了几声，“赶紧的！再发呆小心老子砍了你！”

“是！”约瑟夫说。

随后，他不再看树洞里藏着的女孩，转身离开。

莉莉瞪大了眼睛，她知道那个士兵看到她了，可却没有揭发她，而是就这样放过她了？甚至还未她打掩护？

莉莉来不及多想，也不敢多想，她趁着没人注意到这里，抱着她的小布包，悄悄的爬出树洞，趁着夜色悄悄的潜入森林深处。

在确定自己已经走的足够远，不会被人发现之后，莉莉终于按耐不住死里逃生的喜悦，喜极而泣。

她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宣泄着这些天所有的悲伤与委屈，她恨自己的无能，明明凶手就在眼前，可自己却没有这个能力去复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凶手在自己眼前安然入睡。

而自己却只能像只丧家之犬一样，四处逃窜。

莉莉哭泣着，而她怀里的布包还在嗡鸣着，似乎是在诉说，又似乎是在呼唤，在提示……

噗呲——

冰冷的铁锋刺破了莉莉的衣服，穿透了她的胸膛，莉莉的哭声猛的一滞，她愣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扭过头，看到约瑟夫粘着血的脸，他笑着，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带动那几条狰狞的伤口，仿佛脸上盘踞着几条蜈蚣。

“为……”莉莉想问为什么，可紧接着的另一把匕首穿透了她的喉咙，将话堵在了里面。

“小声点，小姑娘，别把其他人引来，我知道想问什么，为什么刚才放过你现在又要杀你？”约瑟夫笑着，“因为这笔钱我想自己赚，红色悬赏，黑星级别，赏金可是很高的，这笔钱，我可不想分！”

约瑟夫笑着，一脚踩在莉莉背上，手里的匕首狠狠一拉，匕首立刻豁开了莉莉的脖子。

约瑟夫后退了两步，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献血飞溅的场面。

莉莉茫然的坐起来，在她手里，被她保护了好几天的小布包终于被划破了，锐利之物于其中绽放锋芒。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剑，有莉莉小臂那么长，黄白相间剑身连接着黑红的把手，其上镌刻着古老的符文，此刻，短剑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将莉莉包裹在其中，保护了她免受伤害。

“免疫攻击效果？果然是好东西，不过现在是我的了。”

看到莉莉安然无恙，约瑟夫再次抓着匕首扑了上来，而这一次，莉莉的短剑没有散发出那种让人免疫伤害的光芒。

而是有新的变化在其中产生。

轰隆

轰隆

轰隆

三声振彻天地的巨响，地面仿佛在那响声中颤抖，隐藏在树丛之中，伺机窥视的哈比女妖们在这一声声轰鸣中尖叫着飞向天空，而约瑟夫的动作也被这声音影响。

他面色苍白的坠落在地上，连匕首都被扔在一旁，他蜷缩着，捂着耳朵，借着月光，莉莉看到有血从他耳朵里流出来，而远处，火光影影绰绰。

营地里那些人听到动静赶来了。

莉莉想逃跑，可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刚刚那三声巨响并非对她没有影响，在那三声轰鸣中，她原本就朦胧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而在意识彻底陷入沉睡之前，莉莉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影子。

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莉莉曾经只在爸爸书房里那些被尘封的古旧书籍和那些死里逃生的冒险者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看到过它们的身影。

它们的名字被列为禁忌，它们的传说被口口相传，它们的身影只出现在那些噩梦与神话中，它们是被埋葬在奈菲亚的永恒坟墓中的终极畸变

它们是亵渎，是魔神，没有人知晓它们真正的名字，所有传说中对它们的称呼，都是由那些亲眼看到它们扭曲形状的幸存者高烧噩梦中的呓语中产生，他们将那怪物叫做——螺旋之王。

莉莉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扯碎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尖叫彻底摧毁了这个坚强的女孩的意志，她脆弱的蜷缩在地上，嘴里喊着，“爸爸，妈妈……”

而那些姗姗来迟的士兵，也在此时赶到了。

他们为寻求财富而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今天他们看到的，是他们的报应。

轰隆

轰隆

轰隆

又是三声巨响，那些声波越过莉莉，从约瑟夫身上碾过。

扭曲的声波层层穿过，透过盔甲震荡着士兵的身躯，透过躯壳撕扯着灵魂，所有士兵都颤栗着，尖叫着，在那无比扭曲不可言说的可怖声音中忏悔着自己的罪行。

而这仅仅只是那怪物行走时带来的声波而已。

怪物的身形在这一刻才展现。

那大概是一个人？不，应该是两个人，又或者说，那是扭曲与畸变造就的亵渎之物，他们像是在烈火中被融化的蜡像，身体重叠又交错，似男似女的面孔上只剩下了痛苦与癫狂，融化的四只手臂上握着形状扭曲的权杖。

他们是从火焰与死亡中重生的噩梦，是畸变造就的魔头，他们的灵魂早已经死去，肉体在以太与仇恨的催化中重生，他们早已经失去了思想，支撑残余躯壳的仅仅是复仇的怒火。

而它只是从仇人身旁走过而已。

扭曲的权杖上燃烧着灾厄与至暗的火光，地狱的火焰在这一刻点燃了整个魔物之森，而那些曾经不可一世，随意屠戮的土匪，在绝对的支配者面前五体投地。

庞大的压力自上而下，带着扭曲之形的声波压下，早已不堪重负的躯壳在这一刻爆裂成血水。

士兵们死了，甚至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看清那扭曲的怪物的模样，甚至那怪物都不屑于向他们出手，仅仅是轰鸣的余波就将他们粉身碎骨。

……

莉莉又一次见到爸爸妈妈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爸爸坐在壁炉旁的躺椅上看着书，而妈妈就坐在他旁边，安静的织着毛衣，他们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的恩爱，不舍得分开，就像他们曾经在婚礼上许诺过的海誓山盟那样，即使是死亡也不能让他们分离。

莉莉哭着向父母扑过去，可明明就在眼前，却有一堵无形的墙阻隔着他们。

那是隔开了生与死的屏障，莉莉哭着，喊着，无力的捶打着墙壁。

“莉莉！”在莉莉的哭喊声中，爸爸放下了书，妈妈也放下了手中的活，他们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

“别哭了，爸爸妈妈很爱你。”

“莉莉，你要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