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执行前，他玩了人生最后一次游戏

早晨，在一个草木茂盛的平原上，艾伯伦的大法师阿萨克斯正在钻研魔法。突然，一股诡异的绿雾席卷而来，声势隆隆，犹如怒涛。

阿萨克斯察觉到了异动，口念咒语，挥出一道波动。金黄的能量波与雾气交汇后，不料挣脱了控制。它仿佛有了生命，在空气中狂躁地跳动，简直像是一条吐信的毒蛇。下一个瞬间，金蛇反噬了它的主人，猛烈地射进他的眉心。阿萨克斯被击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当阿萨克斯再次醒来时，一个全身被魔力符文覆盖的男人正站在面前。他告诉阿萨克斯，过去7年了，曾经的世界已沦为废墟。一轮邪恶的红月出现在星球的轨道上，带来了湿黏的黑色雨水，而黑雨又让亡者破坟而出，大地上游荡着无数行尸走肉。

男人告诉阿萨克斯，他必须调查红月的秘密，拯救世界。

一场冒险箭在弦上。

阿萨克斯是比利创造的角色，比利是一个地下城主（Dungeon Master, DM），这是指桌游「龙与地下城」（D&D）的主持人。比利能用文字和语言勾勒出一个世界，再和朋友一起扮演其中的角色，展开一场又一场伟大冒险。

比利构思好故事后，接下来要做的，是召集队友。

他撕下几页笔记本，简短写下故事和邀请。比利把纸片藏在手心，只要等到放风时间，就能托人带给隔壁牢房的人。

日光被栅格窗无情地切割，玻璃碎片一样光斑扎在比利的脸上。狱警在铁门外巡逻，腰间别着一根漆黑的警棍，游荡的警帽像一只漆黑的乌鸦。牢房是单人居住，放风也是一对一的，死刑犯被禁止在户外聚集。在严酷的管理下，许多犯人在被处死前或崩溃，或抓狂，甚至失去活下去的念头，申请提前处刑。

对于剩下的人来说，跑团是几乎唯一的慰藉，是走向既定终点前一段短暂的插曲。

比利知道，4月20日，狱警会将他扣到车上，这是他被监禁25年以来第一次外出。等他抵达那个地方后，会坐上一把冰冷的椅子，无色的毒剂会透过针筒缓慢推入他的静脉。暗红色血液会像输送氧气一样，让毒药灌满全身。

这是比利与「龙与地下城」的故事，也是他赎罪的故事，也是他生命最后的故事。

比利的故事最早被《纽约时报》报道，作者凯莉花7年与美国德州的波伦斯基监狱中的犯人交流，记录下来了死刑犯人的处境——以及他们是如何在严格管制下，近乎沉迷地玩「龙与地下城」的故事。

在凯莉看来，死刑牢房无疑是全世界最严酷的跑团环境。

首先，波伦斯基监狱实施严格的单独监禁制度，犯人无法坐在一起。普通人在跑团时，会围坐成一圈，嬉笑打闹，这对死刑犯人来说无法想象。他们每周只有3次活动机会，并且只能单独行动。

犯人们跑团的场合有两种，一是在列成一排的监狱中，各自蹲坐，大声喊叫和隔壁的狱友沟通。

「我要释放魔法！」一个人喊。声音大到牢房上下两层都能听见。

「那你需要掷骰子了。」另一个声音在楼道里回响。

另一种情况是传纸条，他们把这种特殊的纸片叫「风筝」，在上面写好游戏信息后，趁守卫不注意或有人在外行动时传递。地下城的消息，就通过雪花般的纸片，从一间牢房来到另一间。

其次，跑团必要的道具，包括规则书、骰子、地图等，都是不被监狱管理规则允许的违规品。游戏本身含有强烈的暴力元素，骰子是赌博的必备道具，而持有地图可能会被视作谋划越狱。

当犯人们入狱时，一切有关道具不是被没收了，就是在安检中神秘失踪。他们只能手工制作游戏道具。

比如，手绘的战斗地图。可以看到左下角有比例尺，右下角有非常详细的图示说明。

手写的角色卡，手工排版一丝不苟，字迹工整，数值均用铅笔填写方便修改。

角色的特殊能力，拥有的普通道具和魔法装备，也都写在了角色卡上。

至于骰子，他们在纸上画了一个圆，等分成20个区域，附上一个打字机零件改造的指针，旋转起来，这就成了一个和骰子等效的「小罗盘」。

严酷的管理并非毫无由头，在1998年的感恩节夜晚，7个死刑犯企图越狱，这是一次仔细谋划的越狱，有人专门负责制造噪音，有人趁机用偷窃的钢锯剪碎钢丝网。最后，其中的6人被抓捕，1人在一周后被发现淹死在树林的河流里。

自那以后，监狱采取了尤其严格的管制。尽管犯人们能够私自制作小道具，但很多时候不得不在没有道具的条件下玩游戏。优秀的DM依然能够胜任，即使两手空空，也能带领其他人一起冒险。

比利就是一个这样的DM。

凯莉撰写的这篇关于死刑犯在狱中跑团的报道虽然发布在了《纽约时报》上，但值得一提的是，这篇文章还是在一个叫做「马歇尔项目」的支持下发表的。

根据官网介绍，「马歇尔项目」是一个「关注刑事司法的非营利性新闻机构」，专注于监管美国司法体系。这意味着，凯莉撰写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是描述死刑犯人的处境，并展示美国司法系统中可能需要改进的方面。

而凯莉曾经也是一个重刑犯。出狱后，她投身新闻行业，致力于报道司法系统的不完善。在这篇报道中，无论是从报道的事实，还是有偏向性的文学化描写，其实能看出对凯莉来说，她希望司法体系更关照犯人——即使是曾犯下大罪的死刑犯人。

具体来说，这篇文章有两点主要内容。第一，德州对死刑犯人的管理非常糟糕，无法满足犯人们的基本需求。第二点则更具有争议性，即如果一个在18岁入狱，并在监狱中度过了25年的犯人已经得到改造，这样的话，是否还有必要处死他？

本文无意针对这些问题给出解答，因它们是抽象而道德的，没有哪一方能说服所有人。凯莉的这篇报道也只是漫长的观点拉锯中的微小一环。

但了解文章的背景后，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她着重地描写「龙与地下城」了。因为游戏就像一扇能透视心灵的窗子，能够展现当事人的生活和他的想法。

凯莉在文中写道，比利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德州人，个子高大，小时候在农村长大。他的父亲曾在工厂工作，母亲是当地教堂的管理员——听起来像是一个正常家庭。

可惜，比利的童年是一场悲剧。不仅父亲缺席了他的人生，他还长期遭受母亲用皮带和塑料管子的殴打，甚至10岁那年，因为偷拿家里的钱，被她用枪指着威胁。

母亲曾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外星人，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再像这样爱他。无论是父亲的外星人身份，还是他只配得到的母亲的爱，比利都曾深信不疑。

18岁那年，比利敲响了一家人的门，谎称想借用电话。他和一个家庭同样破碎的女孩暗中谋划，想偷走一辆汽车，然后远走高飞。不幸的是，对方发现了他们的企图，在争执中比利开枪打死了男人。二人惊恐地驱车逃亡南方，两天后，他们被警方逮捕；3个月后，比利被判处死刑。

比利在牢中度过了余下的所有时光。在入狱前，他从未玩过「龙与地下城」，但在狱中，这成了他熟练掌握的、赖以为生的技艺。

「龙与地下城」在狱中有多火呢？根据一个囚犯透露，他曾被拉进了一个由前墨西哥黑手党组成的小圈子，这群人本来非常封闭，但听说他会画画后，希望能拉他入伙，为他们绘画游戏里的插图。

讲故事的技巧会日益纯熟，绘图的水平也会随着一张又一张地图、角色卡而增长，比利每完成一场冒险，都赋予笔下的角色新经历。这些角色在纸和笔的世界里游历世界、增长见闻，享受绝对的自由。

这种自由是他未体验过的——不仅是他，大量在18岁、19岁入狱的人还没能真正体会现实生活的模样。是在「龙与地下城」的世界中，他们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住宅，第一次去银行取钱，第一次去商铺购买载具……他们的生活从铁门关上的那一刻便被冻结了，但游戏里的角色才刚刚苏醒。

比利入狱后不久就熟悉了规则，并且深深地着迷，后来他成了狱中最好的DM之一。比利创造了他的专属角色——大法师阿萨克斯。他为此写了数不清的设定笔记，手绘了大量人物插画。

在比利笔下，阿萨克斯的母亲咬牙打工，竭尽全力把他送到了声名远扬的魔法学院。在那里导师将他抚养成人，母亲的爱也始终支持着他。阿萨克斯很快展露出了魔法才能，不仅能控制简单的元素，还特别擅长雷系法术，或是筑起火焰高墙吞噬敌人。每天，阿萨克斯在卡里尼魔法公会中研制精密的武器，希望借用他的发明，能终结一场世纪之战。夜晚，阿萨克斯踩着夜幕归家，将童年的青梅竹马，现在的妻子拥入怀中。

其实，阿萨克斯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活得更好的比利。比利在高中时最擅长电气，狱中的人如果有什么小东西坏了，总是第一个想到他，而他有求必应；阿萨克斯恰好最擅长操纵电流和发明装备。比利有一个早逝的哥哥，阿萨克斯的姐姐不幸早夭……只不过，他们还有着显著且悲哀的不同——阿萨克斯的母亲在困难时依然爱着儿子，而他擅长的技艺为他带来了安稳的生活。

这两点，比利都不曾拥有。

阿萨克斯从不逃避困难。最重要的是，他做过最差的选择，也没有摧毁他的一生。

「比利是一个『好人』，这是大家的共识。」

一个囚犯评价道。很难相信一个抢车未遂，枪杀无辜的杀人犯，会被称为「好人」。尤其当这种话是从同为死刑犯人的狱友口中说出时。

这名囚犯告诉凯莉，在波伦斯基监狱，「朋友」是一个奢侈的概念。牢中的人大多是臭名远扬的恶棍，信任对他们来说是童话故事，背叛才是冰冷的常态。可是当比利在组织一局跑团时，游戏总是显得安静且秩序，连囚犯们的斗嘴都会变少。

其他DM组织跑团时，总喜欢随性而起，即兴而散。比利不一样，他喜欢安排好固定的时间，通常是每周三、周五早上9点开始，到晚上休息时结束。游戏过程中，沉默的男人们偶尔会开口说起药品或家庭问题、曾经犯下的罪，和巨大的黑色的无法弥补的心理创伤。

「有了比利后，跑团成了一种心理治疗。」这名囚犯总结。

囚犯还告诉凯莉，他的母亲在2013年去世了，这个消息让他倍感忧伤。他不再有心思跑团，只是蹲在监狱里哭泣。夜里，他跟隔壁的比利回忆，妈妈曾是一名警官，她为工作感到自豪，可惜后来她离职了，成了一个雅达利店员。他说他还记得母亲第一次带他去商场，教他怎么用电脑。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在他哭得泣不成声时，比利悄悄递来了几颗攒下的果冻软糖。

凯莉在文中写道，科学研究表明，青年（例如，18或19岁）的大脑结构会随成长发生显著改变，最明显的改变之一是前额叶皮质，这是处理情绪管理和预料行为后果的脑补结构，会在年龄达到30岁前不断完善，增强他们处理冲动情绪和克制失控行为的能力。

比利，或许真的可能在监狱中悔过了。25年漫长的监禁让他变成了一个与18岁冲动、险恶的混蛋不同的人。还是说，人的本质是不可改变的呢？

2019年末，比利得知了他的处刑日期——2020年，4月20日。

比利陷入了消沉。这是他25年前播下的恶种，如今已经结出了险恶的果实。他无力抵抗命运的来袭，更何况，杀人偿命。这无论在道义上，还是法律上，都是他应当取得的结果。

死亡的概念从未如此清晰地逼近比利，被判处死刑后，法律对待死亡的谨慎让他能在狱中延长生命，但这种生命对他来说无疑是苟延残喘。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他逐渐习惯了这种倒数的人生，开始玩游戏，甚至通过纸笔结识了自由世界的朋友。比利逐渐接受了这种生活，即使是他这样的人每天也有了盼头。他会期待接下来的冒险，以及从遥远的地方投进邮筒的信件。

可是现在，这种灰暗的感觉又回来了。死亡的日期不是遥遥无期，也不是按年而是按月甚至按日计算——4月20日，处刑。巨大的恶心感袭击着比利，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他也不再愿意参加跑团了。

一天、两天、三天……比利在狱中无言地度过，狱友想让他打起精神，于是他们告诉他，由阿萨克斯开始的冒险必须由阿萨克斯作结。于是，比利和他的角色，又重新睁开了眼。

阿萨克斯开始调查血月的秘密，这次的敌人空前强大，他被迫向自己释放了一项秘法，以获得超凡的力量，但是这要求他付出等量的代价。如果他遭受重击，便有自爆的风险。

比利和他的队友们从未有过如此艰难的战役，无论地下城主怎样想让他们赢下这最后一局，可是总被骰子无情地拒绝——在跑团中，如果骰子掷出1点，也被称作「大失败」，玩家将会输掉任何判定。

命运般的指针转向了1点。阿萨克斯被沉重的一击打倒，紧接着他体内的巨大能量狂躁涌动，他的身体里发出急切的声响，先是结实的腹部，再是宽厚的胸膛，沉闷的爆裂声像油炸豆子一样噼里啪啦。阿萨克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伏，苦痛的青筋从他脸上暴起，然后狂乱地蔓延。随着一声低沉的巨吼，然后是巨响，阿萨克斯像西瓜一样爆裂，血雾在沙地上放射成了一个巨大而规整的圆。

阿萨克斯死后，他的队友也相继倒下。有人提议重新开始，但比利知道，他没有重来的时间了。

两星期后，比利被处决了。

比利死后，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找到了数百张草图、地图、设定集等。他们还在叠得厚实的纸片中，惊讶地发现了一张工整的信纸。这是一封手写的道歉信，收信人是被害人的儿子，落款日期是1997年，是比利入狱后第4年。

据比利的律师说，比利一直没有寄出那封信。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下定决心写了另一封道歉信，嘱托人在他死后寄出。

现在，这封迟到了25年的歉意，连同比利的死讯，已经抵达了受害者家属的手上。

这是比利故事的终结，而卡里尼的阿萨克斯，也永远地闭上了眼。

部分插图源自网络。

参考文章：When Wizards and Orcs Came to Death Row（《当巫师和兽人来到死刑牢房》）https://www.themarshallproject.org/2023/08/31/dungeons-and-dragons-texas-death-row-tdcj

文｜莫瑞

#龙与地下城 #游戏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