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上

四月初五，微雨希声。

是日，宜安葬，忌远游。

天外天，无忧宫山腰，种花居。

院内的杏花开了。洁白的花瓣，如秋天的霜覆于枯枝。嫣红的花蕊在其中悄悄绽放，漫是婀娜的风情。

淡雅的花香渗透在这微风里，随风四散，如纱、似雾、若梦。

杏花树下，唯一张石桌、一口琴、一盘棋、一杆枪，以及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男子盘坐花间。

山风忽急，山谷内传来一声悠扬清啸，凝而不绝。簇尔间，本就稀疏的日光再度变得昏暗，青袍男子似有所感，抬首望去，却见一抹乌影居高临下，立于山顶怪石之上。其人长袖轻抬，却是不偏不倚，尽数遮住了本该落于院内的熹茫。

此刻，于青袍男子眼内，似是因这乌影的出现，天地失色，皓日无光。

"你来了。"青袍中年开口，其声沧桑厚重，却似藏尽了人间风雨。

"我来了。"山顶传来回应，无悲无喜、中正威严，犹胜掌御天地的君王。

"你本不该来的。"

"但我还是来了。"

青袍男子默然，似是失了说话的兴致。他忆起自己青年时初次下山闯荡江湖前师傅的告诫：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是枪刃。

可他暂时不想拔枪，于是伸手缓缓拨动了琴弦。如泉水叮咚般的声音传了出来。青袍男子笑道："某有一曲，但请绝尘至尊赐教。"

琴音变化之间，却见绝尘眉头微皱，周身山风忽强忽弱、起伏不定。他听得一会，面无表情，轻轻向前一步，踏在那长空当中。这一步看似抬脚而起，却是一下子横跨数丈，竟似凌空虚渡，抬掌直取横溪身前。不过横溪亦是动了，他左手的手指轻轻一拨，但听得"嘣"一声清响，一道白影朝绝尘射去，速度之快，尤胜霹雳惊弦。

而绝尘的步伐也被打乱，他闪电般伸出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捏。白影消失在他的指间，赫然化作了一枚白色的棋子！却是横溪操弦作弓，弄棋为箭。

绝尘微微一愣，忽而伸手打算将那棋子反弹射出，但是指尖一动，那棋子却是"嘭"地一声化作齑粉，竟然自行炸开。

这一下却是让绝尘颇有些猝不及防，整个人退将半步，然后眉头再皱，身形一晃朝横溪再度冲去。

"嗖嗖嗖！"

那横溪却是轻轻一挥手，手指划过琴弦，连弹三下，三个黑白交加的棋子朝绝尘飞去，直击他的上中下三路，速度依旧是又快又急！绝尘闪身避开，身子刚刚一转，忽得又是一棋子，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一挥衣袖，"砰砰砰砰"一阵乱响，棋子尽皆炸开，唯留空中一片黑白参杂的粉末。但见绝尘的衣袖破了几个细小的洞口，竟是被那炸开的棋子碎屑击穿！

棋子之威，一至如斯！

横溪兀自抚琴不已，琴声高高低低如珠落玉盘，每每琴声变化之中，便有四五棋子混于其中激射而出。也不知他有多少棋子，又是如何藏于手中。一时间绝尘时进时退，速度愈来愈快，却是不能迫近横溪半步。

音律声声，渐成一片轰鸣之音，仿佛许多飞禽的声音同时在绝尘耳边想起。竟是江湖失传已久的音杀绝学《百鸟朝凤》！

果然那琴声悠扬，竟似与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不知何时几只鸟儿已经落在了横溪身后的杏花枝头，兀自蹦跳着，口中发出啾啾鸟鸣，似是与琴声应和。而横溪一袭青袍，好整以暇地双手弹琴，黑白棋子纵横长空，身上却不见丝毫的杀伐之意。其面色之中反而只带着淡淡的笑容，和一丝悠然的回忆。

他心中却是思忆起了初见发妻时的情景。那一日亦是杏花开放的时节，蜉蝣山上，他奏琴，她抚萧。

横溪双手同时一挥，反手弄弦，霎时叮咚之声大作，竟有无数的黑白子一齐朝绝尘涌去。绝尘虚空横移转了几转，意图凭借高绝的轻功从那棋子间的空隙钻过。但是他刚踏出两步，原本被他躲过的棋子竟似被人拉住一般骤然回转，那棋子竟是可以拐弯倒击而回。

瞬间好几枚棋子撞到了他的衣衫之上，纷纷炸裂开来。绝尘一震长衫，将那些碎屑都震飞开，但是这那棋子上附着的高深内力也让他气血微微激荡。他不敢大意，脚下一动迅速退开数丈远，却是又躲开了一群棋子。

绝尘本可以不顾那些棋子，拼着受伤将横溪拍死于掌下。但是他何等心高气傲，便是被一枚棋子打到了脸上，也足以令他视为平生奇耻。而且横溪这一手"以琴为引，化棋为枪"的功夫当真是了得，于棋子中蕴藏其所学百鸟朝凤枪招，竟是可以让他如此精纯的内力也起得波澜。

绝尘一声清啸，似是有些不耐，一式"见卿无忧"之下单掌连续拍出，劲风旋转将无数的棋子卷入其中，但见一片白雾散开，他竟是利用精深至极的无忧内气，将那些乱飞的棋子尽数压碎！

棋子化作了粉尘，自然也组不成枪式。这一手"化棋为枪"便是也破了。绝尘运功蓄力，隔着三丈再朝横溪拍出一掌。掌风呼啸，即便是不通武学之辈亦可瞧明这其中的诺大威力！

横溪却是毫不为意，他身体轻轻一侧，避开这劈空掌力的同时，左手肘支住了额头，竟似是要卧倒一般。而他另一只手却是连弹几下，又是一片棋子射出，将那绝尘再度拦住。

"石亭卧榻"

"吹弹断弦"

横溪连续喝出了两句，正是他新悟出的武功。却见他侧卧着身子，真仿佛是睡着一般。但是一片棋子却连续飞起，又快又急地绕着那绝尘盘旋起来。斗到酣处，棋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越来越乱！甚至一颗颗棋子如玉珠落盘一般跳了起来，都弹到了横溪的眼前了。绝尘原以为是横溪控制不了如此多棋子，哪知那横溪张嘴轻轻一吹，那些棋子竟是被他吹了出去，纷纷直扑绝尘杀去。

绝尘右手轻轻一捞，抽出袖中藏着的神剑白玉京。他终于不再空手对敌，反而用上了兵刃。这也代表着他终是不再小视横溪，真正认可了他的本领。

长枪化作了长虹雪练，将这一片或凝重、或轻灵、或扭曲，或直来直去的棋子都点落下来。那一片棋子四散落地，这一下却没有一个爆裂开来的。横溪注于每一个棋子之中的内力均是被绝尘长剑轻轻一点给化了去。凭借着当世无双的内劲，他硬生生地压过了横溪，将他那两招石亭卧榻与吹弹断弦都落于无形！

在这关键的时刻，绝尘终是展露出了他天下第一人的风采。

击落这些棋子之后，他再以一步快得不可思议的身法便是落到了横溪七尺之前。这个距离极为讲究，此时他只消轻轻刺出，便可将横溪刺死于剑下。

"能做到这一步，你已无愧种花居士之名。"绝尘居高临下，眼神睥睨，看着兀自坐在眼前的横溪。

横溪却是一笑，十指同时划琴在一片繁音当中吐出四个字: "百鸟朝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