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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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岛本舰·博士办公室]
晨间的阳光和煦温暖,足以让沐浴其中的人们暂时忘却这片大地于寒夜中悄然加剧的苦难。
絮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让自己放空在了那片光明里。
“絮……”
博士原本想让当值的絮雨帮自己拿个资料,抬头却看到阿戈尔难得的放松下来,便把嘴里的音节咽了回去。
他想了想,还是否决了自己起身去拿资料的想法,把手里的文件放在了“待核查”那一摞上——还是不发出太多声响的好。
光是存活于世,大概就足以让她比常人辛苦了——博士这样想。
晨间的空气里夹杂着湿润的水汽,偌大的办公室里静默无声。絮雨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那片她逃离的海岸,回到了无论“新生”多少次都不会在脑海中褪色的故乡——海潮呢喃,回荡着的却是掩饰寂静的杂音。但是那里空气湿润,阳光温热——如果其中没有夹杂同胞的血腥味就更好了。
她想起了失去生机的故乡,以及她此前从未见过的深海巨兽——“祂”们带来了让人不适的静谧。絮雨从那里逃离,在干燥的陆地上游荡——她开始思念雨天。
雨声里夹杂着海洋的呼唤与低语,她曾一度为此感到苦恼和恐惧,直到她行过大地上太多地方,见证了数次天灾与战争——目之所及皆为苦难,雨带来的乡音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她少有的慰藉。
……
“絮雨小姐,你有没有想过留下来呢?啊,我是说,作为干员,暂时留在罗德岛。”
人事部的干员这样建议她。
脑海中闪过许多残缺的画面,絮雨沉默了一会儿,给了她“我会考虑这个提议”的回答。
人事部干员离开后,絮雨回到临时宿舍在窗边坐了很久很久。
舷窗外大雨滂沱。
……
「&■@#,你会留下来吗?」
絮雨记得,曾有不止一个人这样对她说。
但无一例外的,他们都被她脆弱的生命深深伤害,又被她的“新生”遗忘成了无数悲伤的模糊片段。一次又一次,他们的泪水几乎融进了絮雨的躯壳。她感受着他们的悲伤,却始终要一次次重新学习这些情感。
絮雨记得同伴对她“新生”的欣喜,对他们得知自己已然将他们遗忘时的巨大悲伤却更让她印象深刻。
“很抱歉……现在的我,嗯……还无法,理解你们现在这种……激烈的情感。”
他们拥抱了絮雨,温热的体温和热泪大概已经融进了她一次次推翻又重来的生命里。她感知着这一切,渐渐远离了拥有温暖篝火和欢声笑语的营地——趋利避害,一切都只是生物自卫的本能而已。
絮雨的足迹出现在了更多的地方,她用自己与生俱来的,被陆地人称为“医术”的能力,尽力为患者减轻痛苦,但她仍然无法阻止生命从自己手中逝去。
絮雨的生命中融进了名为遗憾的情感。
天灾,战争,极寒,干旱……这些灾难一次又一次杀死她脆弱的生命,当她的“新生”睁开双眼,下意识寻找融进自己生命里的那些温热拥抱时却惊觉——四下无人——那些拥抱被灾难吞噬,也被她主动背弃。
絮雨捂紧胸口,眼泪滴落在废墟与荒原里,她的生命里融进了无法释怀的孤独与悲伤。
……
雨还在下。
絮雨挣脱回忆,深吸了一口气。
舷窗无法完全隔绝那些微乎其微的水分子,就像她一次次站在不知名的屋檐下避雨,却无法阻止那些来自故乡的声音呼唤她。
背井离乡,絮雨独行于世尽力履行作为一个医者应尽的责任,但她无法判定她所做的一切对她的故乡而言,是否算是背叛。
阿戈尔需要湿润的水分,但絮雨,作为“絮雨”,她始终无法心安理得的享受海洋的恩惠。
临时宿舍被常人难以察觉的水分子浸透,让絮雨有些喘不上气。她打开门,却漫无目的的在走廊里闲逛着,因为走神还差点撞上一个单薄精致的萨科塔少年。
“小心点,碰到这些药剂可是会没命的~”少年慵懒又矜贵,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
他身上带着股絮雨说不上名字的淡香,他不似絮雨那般脆弱,他有着絮雨能清楚察觉到的危险气息——他们截然相反,但絮雨总觉得他们大概有什么地方是相似的。
“你是老师说的那个……絮雨小姐,对吗?”
絮雨正愣神,却被少年一下道破了身份。她收回思绪,为自己的失礼欠身致歉:“啊,是的。请叫我絮雨就可以……请问您是?”
“你可以叫我芳汀。”芳汀礼貌的回礼,回答完她的疑问却发现对方并没有让道的意思。他墨绿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耐,“可以请你先把路让开吗?”
“啊,抱歉……”絮雨让开路,犹豫了一会儿又叫住了尚未走远的芳汀,“那个,可以打扰您一会儿吗?我想……”
还没等她说完少年就打断了她,他周身的气息越发危险起来。尽管芳汀极力掩饰,絮雨还是听出了他的烦躁:“不好意思,我并没有和陌生人谈心的兴致。”
这次阿戈尔没有出声,芳汀也没回头,径直离开了——当然,如果他没在十分钟后被小孩子缠住的话,可以算径直离开,大概。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铃兰?”
芳汀放下手里危险的药剂,摘下实验用的手套,以免不小心伤到面前的孩子。
他几乎是用自暴自弃的语气问这个一直不管不顾凑上来,还想徒手碰那些毒药的孩子。
“啊,那个……”被拆穿的铃兰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刚刚在走廊上,我不小心听到芳汀哥哥你和絮雨姐姐说话了……”
芳汀挑了下眉毛,没搞懂她的逻辑。
铃兰怯生生的看他,接着说:“那个,其实絮雨姐姐是个很好的人,之前她身体不好的时候也还是经常给我们讲故事。”
“所以呢?你总不会是想……”
“我,我想请芳汀哥哥你和她好好说说话!医疗部的姐姐跟我说,絮雨姐姐她因为一些原因回不了家了……我总觉得她很伤心,刚刚被芳汀哥哥拒绝也是,看上去很难过……”
孩子碧色的眸子像一汪水,清澈见底,也把芳汀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堵在了喉口,噎的他一时发不出声音。
他本来想说“要我给她下毒吗”,这种恶劣的想法跟这个孩子身上几乎实体化的光圈格格不入,让芳汀觉得自己越发畸形——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阴暗又偏执……
铃兰有些紧张,虽然她知道芳汀不是坏人,但她总是忍不住怕他,这个大不了她多少的哥哥总是给人一种蛇的感觉——美丽又危险的蛇。
“我会去的。”
芳汀伸手揉了揉铃兰的脑袋。
……
[罗德岛本舰·图书室]
絮雨坐在角落里,窗外的雨声在她耳边无限放大,安静的图书室突然吵闹的不像话……
桌面上摊开的书记录着莱塔尼亚辞藻华丽的诗行,她却一个标点都没看进去——到底是她的故乡在呼唤她,还是怪物在蛊惑她?
絮雨分不清雨中声音的含义。
芳汀一路打听着絮雨的行踪,最后站在图书室门口却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去,敲了敲她的桌沿。
絮雨抬头看他,敏感的感受到了少年难以察觉的悲伤。
相对无言,他们却默契的回到走廊上,又一路走到了舰桥檐下十分有限的避雨处才停下。雨滴溅落在他们脚边,絮雨大概可以猜到芳汀为什么来这里——这样的天气,没人会来这里。
“芳汀先生……您想说什么呢?”她打破了沉默——也没有人会撞破少年心底最敏感的部分。
“……”芳汀沉默了一会,盯着脚边溅起的水滴开口道,“絮雨小姐有听过拉特兰对待感染者的律法吗?”
“嗯……曾经有幸在一部影片里看过这部分的内容,拉特兰条律规定:感染者一律驱逐出境。”絮雨回忆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讶异的侧头看向芳汀,“所以……芳汀先生您……”
芳汀唇边溢出一丝嗤笑,转头和絮雨对上视线:“没错,我是个被拉特兰驱逐的感染者。”刚刚转瞬即逝的笑意如同幻觉,芳汀墨绿色的眸子里依然冷冰冰的,看不出任何情绪,“我听老师提过阿戈尔的处境,也听说过絮雨小姐你的一些经历,大概也能猜到,大部分的阿戈尔人都很难有回归故乡的机会……”
雨打湿了少年的裤脚,他“啧”了一声,却认真的看着絮雨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一样:“所以,你是因为看到了‘同类’才想和我谈话,对吗?”
絮雨回望着他,湛色的眸子里满是真诚:“不,我并认为我们是‘同类’。只是,我的一些经历让我感受到了,芳汀先生身上的悲伤……”她捂住心口,顿了下,似乎思考了一下措辞才又接着说下去,“但是现在……恕我冒昧……我可以请您说说您对于‘故乡’的看法吗?”
芳汀皱了皱眉头,精致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抗拒,有些烦躁的踢了踢脚边的水坑。
絮雨几乎是瞬间感受到了他抗拒的情绪,为自己尖锐的提问道歉:“啊,很抱歉……是我失礼了。如果您不想说的话,请不要勉强……”
精致单薄的少年没说话,大雨也在沉默里渐渐停歇。待水洼里不再有涟漪晕开,芳汀沉默着离开了这里。
阿戈尔没有叫住他。
……
等她回临时宿舍时,却发现华法琳拉着棘刺在门口不知道等了她多久。
棘刺连防护服都没脱,看得出他是被强行打断了某项实验——隔着半个走廊絮雨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低气压。
华法琳站在他面前,双手抱胸,颇有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喂……多少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吧?你这样会吓到絮雨小姐的……”
“这是你们医疗部的事,为什么还要拉上我一起?”棘刺挑了挑眉。
华法琳严肃的看着他:“你也知道的吧,絮雨小姐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令人担忧,医疗部绝不能再放任她回到环境恶劣的荒野里了!”
“嗯,要不是你一路上都在说明她的情况,我大概不会有机会知情。”棘刺摊开双手,毫不留情的揭穿了试图讲道理的血魔。
华法琳:“……”
血魔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依然义正言辞:“我不管,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说服絮雨小姐同意驻留罗德岛!”她用手指戳了戳棘刺的胸口,挑眉换了个蛮不讲理的语气,“你们可是同族啊棘刺,相亲相爱一点好不好?况且……”她的尾音拖长,几乎带着股蛊惑意味,“要是你成功帮我说服絮雨小姐留下,没准凯尔希就能早点同意科研部的经费申请了呢?毕竟这可是大功一件啊~你说对不对?”
这次轮到棘刺沉默了。
华法琳用手肘拐了拐吃瘪的棘刺:“怎么样?再考虑考虑?”
阿戈尔移开视线拒绝与她对视,目光却与半个走廊外的絮雨交汇了。
絮雨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摇了摇头,最后还是转身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阿戈尔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提絮雨来过的事,沉默着陪热血的华法琳徒劳的等待临时宿舍的主人归来——他忽然有点庆幸,还好华法琳不是找极境那个吵闹的家伙一起来。
棘刺对华法琳的威逼利诱充耳不闻,靠在墙壁上装死——他听到雨滴又开始敲打窗棂。
……
絮雨无处可去,最后只能趴在图书室角落的书桌上昏昏欲睡——今天经历的一切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
已然过了图书室开放的时间,没有灯光,这里却也不算暗——雨过天晴,月光甚至有些刺眼了。
“睡在这里?你不怕会着凉吗?”
少年慵懒的声调在一片寂静里突兀响起,吓得絮雨瞬间清醒了不少。她直起身子,看着懒懒坐在窗沿的芳汀,还看到了被腐蚀出一大块空缺的玻璃,毒药特有的香味在空间里弥漫。
絮雨:“……”
“华法琳小姐和棘刺先生还等在你门外,我猜你大概也只能来这里了~”芳汀看上去倒是对无辜的玻璃没什么感想,只是看着她自顾自的说,“出于礼貌,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回答一下下午你问我的问题。”
芳汀一只脚悬空,在虚空中一晃一晃的:“对于我的故乡,她的确给了我一些融在血液里的东西——尽管我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她的律法和传统我仍会遵守,我也无法舍弃她赋予我的种族特征……”少年披着月光,目光少有的柔和下来,“所以,故乡于我而言……大概就是永远难以断绝的羁绊,和无论如何都还想回去看看的地方吧……”
絮雨忍不住愣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朝芳汀行了个礼。
芳汀:“……”也不用这么郑重吧?
阿戈尔湛色的眸子闪着光,像盛着波光粼粼的海水,她笑起来,语气真挚:“非常感谢您……芳汀先生……”
“所以你真的打算在雨季睡在图书室吗?”芳汀笑着提醒她。
絮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那我们该怎么出去?”
芳汀忍不住挑了挑眉,絮雨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片刻后,凯尔希在走廊里看到了企图撞破玻璃从外面荡进来的二人。
凯尔希:“……”
白发菲林打开窗户挽救了无辜的玻璃,沉默了一会儿单独带走了芳汀:“二位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另外,芳汀先生你要解释一下——你们是从哪扇窗户过来的?”
芳汀“啧”了一声,示意絮雨不要出声,不情不愿的跟着凯尔希离开了。
絮雨朝他欠身致谢,待他们消失在走廊拐角才转身往临时宿舍走。
“你终于回来了啊——!”华法琳一看到她就哀嚎起来,“絮雨小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的身体怎么能熬夜呢!?”
棘刺愣了一下,点头朝她简单致意。絮雨一一向他们表达了歉意,而后笑着提裙向华法琳道谢:“我很感激华法琳小姐对我的关心……我想我应该给医疗部一个答复了——我很荣幸……能留在贵舰……”
华法琳掐了棘刺一把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棘刺先生无语的揉着手臂,沉默着拉着她离开,放明显带着疲态的絮雨回宿舍睡觉。
“‘故’——‘乡’……”絮雨靠在门后,在一片黑暗里轻声呢喃着这个名词,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海底犹如星空般美丽的繁华城市。
或许……她们仍然有重振阿戈尔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