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质子×公主|我终于盼得了天下归心,却再也等不回那个眉眼弯弯的少年。

修改于2022/12/02214 浏览夏鸣星
《归心》
文/ 泡芙猪仔包
—— 楔子 ——
承袭王位数十载,我终于如祖母所愿,将周边的云昼国和瑞契尼一同吞并。
又一年过去,恰好快要月中,也快到王国签订条约的纪念日了,我早早就让护卫队准备好,毕竟检阅巡查、巩固集权是女王必须的职务所在。
我其实有私心。
命裁缝挑好了粉嫩的布料做礼服裙,再让侍女编了一个最流行的发型,Ann感叹着,我们陛下远看像个二十出头的少女。
就是眼角的皱纹忽视不掉……我扭扭捏捏地对着镜子踌躇了许久。
“Ann,我是不是老了?”
“陛下依旧很漂亮,”Ann摇摇头,陪在我身边多年,她深知我在想什么,“前指挥官若是能见到您,必定也会这样想。”
……前指挥官。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号了。
和他阔别许久,几日、几周、几月……最后交叠成了数不清的年。
起先我还能把天数也记得清清楚楚,但随着年岁渐长,记忆消退,如今只能勉强记得二十多年。
二十年了啊……
我无意识地咬住下唇,握着圆镜的手也紧了紧。
自那次一别以后,我不曾听到他半点消息,也不知道他过得如何……总之应该是能被封个大官的,然后娶几个女人,风风光光地过一辈子。
听说云昼国的风水养人,姑娘都如花似玉,要是能见面,他的孩子应该都和我差不多高了吧?
看着自己有些皱了皮的手,我忽然不想去了,想逃到星辉岛的洞穴里,永永远远地躲起来。
“夏鸣星……”
我闭着眼睛,呢喃出声,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一头橘发,身型颀长的男人。
他是属于我的海军舰队最高指挥官,是守护我、陪我一同长大的玩伴,是云昼国派来奈特兰的卧底,也是……我没能说出口的爱人。
护卫队的骑兵推门进来:“陛下,可以出发了吗?车马已经在皇宫门口等着了。”
“……走吧。”
我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侍女们替我托起裙摆。
难言的情绪盈满胸膛,酸涩从心口溢出来,又硬生生地把它们咽回去。
走吧……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好。
至少要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路途颠簸,舟车劳顿,我倚在小桌上恍恍惚惚,不由地回想起和他的故事。
—— 壹 ——
我所在的王国叫奈特兰,在那个年代,奈特兰是最为富饶的膏腴之地。而作为皇室独女的我,自出生起就被众星捧月,过着安然的日子。
除了……不怎么自由。
王国上下都小心翼翼地养着我这位小公主,生怕下一任女王有什么闪失,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七岁正是贪玩,我偷偷地跑到皇宫后面的森林里去探险,结果差点迷了路,被禁卫军带回去的时候,向来和善的母亲第一次黑了脸。
被禁闭在房间,我的叛逆心开始作祟,大胆的念头在脑海里汹涌泛滥——不止森林,我还想去海边,去草原,去旷野。
正暗自规划下一次出逃,祖母忽然来解除了我的禁足令。一年一度的航海节马上就要来了,而我作为继承人必须跟随出海。
天遂人愿,上帝也知道我想去海边。
那天天气不怎么好,乌云层层叠叠堆砌,低得伸手就能碰到,雨要下不下,岸边的波涛呼啸,舰队正在讨论是否要改天。
透过怒吼的狂风,我忽然听见有人呼救。
我拨开禁卫军围成的人墙,海浪张着嘴扑过来,我还是不管不顾地朝岸边跑去。
是一个小男孩,跟我差不多年纪的样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张扬明媚的发色,像是替补天边没出现的太阳,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我问他怎么在这里,是迷路了吗?他垂着眼睛说没有,我没有家,爸爸妈妈都去世了。
“你叫什么名字?”
“夏鸣星。”
“跟我回皇宫吧,好不好?”
“……好。”
碧色的瞳孔就像海底婀娜缠人的水草,夏鸣星郑重地点点头,如同与我签订了什么契约,于是我拉住他脏兮兮的衣角往皇宫里走。
以后就有人能陪我玩啦!我偷偷地想,心底乐开了花。
后来我才知道,夏鸣星小我两岁,但好像没什么是他不会的,甚至能把我照顾得很好,都用不上侍女再操心太多。
祖母和父母都警告我,少年老成的人不能太过信赖,更何况是捡来的野孩子。就当个宠物,好吃好喝养着算了。
我捏紧了拳头,却乖乖说好不敢反驳,生怕他们会对夏鸣星做什么。
什么宠物!胡说什么!
你们大人根本不懂,夏鸣星明明是我最好最好的玩伴!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说好无趣,他会陪我去后花园用石块搭房子,在属于我的“房间”里堆满蔷薇花瓣;我说肚子好饿,他会去厨房偷拿面包,偶尔还会自己做些我没见过的精致糕点;我说睡不着,他会悄悄留在我房间读故事书,虽然有的发音很奇怪,但听着他的声音,入睡出奇得快……
这些点点滴滴的陪伴,编织成了独属于我和夏鸣星的秘密光年。
因为有他在身边,日复一日、枯燥相似的日子变得有色彩,本该单调的生活也好像有盼头起来。
—— 贰 ——
清晨叽喳不停的鸟啼扰人,好几次把我吵醒,我生气地翻身背对窗户,耳膜还是被锐器刺破空气的声音鼓动。
忽然想到什么,我睡眼朦胧地跑出去扒着阳台往下看——果然是夏鸣星在空地上偷练剑术,他似乎对那些刀盾枪剑很感兴趣。
少年长势很快,早就比我高出了半个头。他也要做点什么才好,不能被我圈在身边一辈子。
“你想做军事尉官吗?”我问他。
他敛着眉眼,声音小小的:“……我不行的。”
我深知他顾虑什么,军事尉官是王国要职,为了维稳衷心,一般只由尉官后代承袭,一代为爵,便世代为官。
“我只问你想不想?”
我盯紧夏鸣星翠绿的眼睛,他几乎是立马开口。
“想!我想打仗!不能再想了!”
“想就行。”
我去请示母亲,让夏鸣星加入皇家舰队,母亲怎么说也不同意,来来回回都是那套「外人」的说辞。我带她去了后院,夏鸣星常在那里练剑。
他挽剑的动作干脆利落,娴熟老练的招数几乎可以用「天才」来形容这个仅十岁出头的少年,漂亮的瞳孔里也盛满了澄澈透亮的潋滟流光。
母亲坚决否定的念头似乎动了动,我咬了咬唇,决心又坚定了一点。
一定不能让那汪碧潭,成了没波澜的死水。
又经过我许多天的软磨硬泡,母亲才终于松口,同意了夏鸣星加入了海军舰队,但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士兵职位……真是暴殄天物!
我不甘心,想着再去找母亲谈谈。可夏鸣星似乎不这么觉得,最低级的袖章别在身上,他也还是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偷吃得逞的小孩。
“能加入舰队我就很开心了!想想以前在海上帮工的时候都不敢想,能进编队就已经像在做梦一样了……谢谢你!”
他雀跃的语调像是安慰剂,我终于吁出一口气,安心了不少——算了,谁不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夏鸣星一定也可以,他不是流星一闪而逝,会从最不起眼的坍缩星,变成黑夜里最璀璨夺目的那一颗。
结果那天之后,我整整四个月没见到夏鸣星。
他日日跟着舰队训练,入队时间愈长,训练量也就愈多,军队纪律严格,我见他的机会少之又少。
我趴在床上无聊地晃着双腿,不知道今天要做什么好。久违的叛逆念头忽然从脑海里钻出来……他不能找我,那我就去找他!
让Ann找了一套小号的军服,我在黄昏时分溜到了军队堡垒。
那天天气很好,我一眼就找到了夏鸣星,暖曛曛的余晖和他的头发融为一体,像熟透的甜橙被剖开,淅淅沥沥的果汁淋了满身。
被橙黄色浆液裹着的少年一本正经地举着盾剑,仪态个子都是鹤立鸡群,我第一次见他的神色那么严谨肃然,似乎……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觉,我攥紧了左胸的布料,轻快的心跳声鼓噪如同春雷。
训练结束,我偷偷跟夏鸣星到营地去,一进门他就开始脱衣服,我赶紧“哇”地一声摘下面罩。他好像很惊讶,扯裤子的动作顿在了半空,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好几遍。
“你怎么来了?”
耳尖明明红得滴血,语气却不能再僵硬,我有些委屈,还有点生气。
于是声音大了点:“我四个月没见到你了!”
我鼓着腮帮子,视线却一动不动地凝着他,不过多久,夏鸣星就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许是因为足够的训练,他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精壮紧实,贲张的青筋线条交叠着没入裤腰,我不由地心旌荡漾,脸上又热又烫。
他把丢了的衣服捡起来虚掩在胸前:“公主殿下,这……不合礼法。”
久违的称谓,让我的思绪百转千回。
是啊,那帮礼部大臣要是知道了,我和他都免不了一顿责骂。但胸口在此刻成了滚热的烤箱,发酵好的面团在里面膨胀变大,托起了我心里的话,就在喉咙眼了。
“可是我想你了嘛……”
我嗫嚅着说出口,不敢看夏鸣星的眼睛,他最终还是沉下肩膀,叹了口气,而后转身去找了一捆麻绳藏在我的包裹里。
他说以后没事的话就来找我,我在房间只要听到三长两短的口哨,就把麻绳抛出阳台。
我张大了嘴认真听,突然觉得这样好像……我想起他讲过的故事,噗嗤一声笑出声。夏鸣星看着我,笑颜也在他脸上慢慢展开,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们那天还说了很多话,但其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最后挑起眉毛,指尖点着我鼓鼓囊囊的包裹袋,声音柔得就快溺死我。
“这下高兴了吧,长发公主?”
口哨声在两年里时不时响起,我每每都手忙脚乱地揣起包裹跑出去,额头蓄起紧张又兴奋的汗珠,左右张望没人,最后才敢把麻绳丢下去。
夏鸣星轻轻松松地上来了,我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这是……酒?”
“是呀,我今天偷拿的朗姆酒!”
男人身上荷尔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表情有点复杂,眉毛蹙着,唇却微微勾起。
我垂下眉毛,有些别扭:“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愿意陪我试试吗?”
“陪,今天是你的成人礼。”
夏鸣星竟然记得!那会不会……今天也是特地来找我的?我不敢问,兀自给我们俩都倒了一整杯,高兴地拍拍他结实的肩膀。
他闷哼了一声,我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说劲真大,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笑嘻嘻地说对不起。
朗姆酒入口甜润馥郁,后劲却很猛,辛辣的火苗从喉管一路燎到胃里,火势燎原,灼烧着胃壁。
才半杯我就晕乎乎的,结果夏鸣星的酒量似乎也不太好,我笑他水平和女人相差无几,他竟然蹙起眉头看着我,然后轻轻抓住了我的手腕。
以下犯上曾是他最大的忌讳,我疑惑地抬头。
“……明天,”他说,“明天我就要出征了。”
意味着我不能常见到他了。
我愣了愣,随后又把高脚杯里的酒液斟满。
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
以年为单位计算的别离,战场上搏杀的生死难料,还有难以言明的少女情愫……
自小的陪伴不容小觑,就像石头掷入海里,漾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泛滥,最后归于平静,和海水融为一体。
“好呀,我等你。”
我笑着,听见自己略微颤抖的声音。
月亮躲在云里不出来,连蝉也没怎么叫,我和他就更加不忍打破这夏夜难得的寂静,只管沉默地猛喝着酒,也不知道谁在和谁较劲。
我脸上发热,眼前朦胧一片,夏鸣星也好不到哪去,拎着个酒瓶子凑在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颇有年幼时较真的可爱模样。
后来实在灌得太多,后面的记忆全部断片了,酒精误事,第二天我睡到了大中午,甚至没来得及再去见他一面,也没好好道别。
“朗姆酒……和我……光昭酒很像……等我……喝……”
我死命敲着脑袋回想,也勉强只能拼凑出他说的其中一句,虽然不怎么完整,但能明白意思。
扒着栏杆望向南方,灼灼烈日正是挂在半空中的时候,刺得人掉了几滴眼泪,我赶紧抬手擦掉。
夏鸣星,我等你。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啊。
—— 叁 ——
东征西讨,戎马倥偬,一趟就要花上小半年,回城也总是匆匆忙忙,很多时候都只能远远看上夏鸣星一眼。
我似乎总是在城门上送他又迎他,他长高了、又结实了、皮肤也似乎晒黑了点……我把眼睛钉到他身上,最后却连话也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军队又要收拾着出征了。
夏鸣星在为奈特兰四处奋战,我一定也不能落下功课,恰好年纪渐长,军事政务课也逐渐增多。
教授要我旁听会议,舰队指挥官也在,他夸赞夏鸣星战功赫赫,我挺直了腰杆听得格外认真,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他在我记忆里的空缺。
指挥官说,少年意气风发,杀伐果断,脑子更是灵活机敏,不管是在海上还是陆上都立了不少头等大功,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天才!我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在本子上一件件记下来,就像这些军功记到我名头一样。
说到最后,指挥官看向我,神情犹疑又庄重。
“根据长期考察来看,他会是个出色的尉官,往后要是能辅佐公主殿下,对奈特兰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他的身份……”
“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比谁都……”
母亲厉声打断我,她思索着什么,手指轻敲着座椅扶手,最后下达命令,给夏鸣星升了个领队的职。
其余大臣们都退了出去,指挥官和母亲请示,说这次军队会整顿个一年半载再启程出征。
喜上加喜!我咧着的嘴差点闭不牢,暗自计划着要挑哪天表白,步子迈得越来越快,母亲忽然叫住我说先别走。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宝贝,夏鸣星的长相,很像云昼国的人,”母亲盯着我的眼睛,“你不该对他有多余的想法。”
“……可是他才从云昼国回来!指挥大人说他比谁都心狠手辣不是吗?”
“人心是永远猜不透的,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完全的信赖。你不只是你,作为未来的一国之君,远不能只考虑这些。”
“你只要记住,奈特兰女王的宿命是收复失地,吞并邻国,没人能帮你,而能做到的人,只有你自己。”
我懂得母亲的意思——我先是女王继承人,然后才是我自己。
我用力咬紧了下唇,酸涩泛上心头,手颤抖着摸进口袋,死命把那张早就写满了情意的牛皮纸攥在掌心,微硬的材质磨得指尖发麻发烫。
夏鸣星见我闷闷不乐,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什么事了,晃着我的手嗫嚅着解释,说不是不想回来,可征战和训练总是不一样的,没办法逃出来见我。
太阳穴隐隐能看出一条愈合的伤疤,晒黑了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凌厉了不少,可那两条眉毛委屈地耷拉在脸上,我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说笨蛋,谁说要让你逃出来了,肯定是打仗更重要啊。
“可是你明明不高兴。”笨蛋很执着。
“……我是觉得你在外面过得太苦啦。”还因为……再也没办法给你那张泛黄发烂的牛皮纸。
“你没不高兴就好,我才不苦呢,”夏鸣星拉着我的手腕,领我去到小时候常待的后花园,“快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摊开的花布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玩意儿,有冬青国的菩提子,瑞契尼的齿轮钟,云昼国的泥巴人……样样色色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夏鸣星拉着我坐下,和我讲着一件一件的小故事,就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他碧色的瞳孔折射着光,像是把今晚夜空的星星都捕捞了去,我认真凝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云昼国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刚一说到他就眉飞色舞,好像格外激动。
“这个叫橘子!不过我觉得那边的柿子更好吃,就是已经过季了……”
“我最喜欢饴糖!可惜揣在怀里全化了……”
“对了,本来还带了胡饼给你尝尝!结果赶路太饿被我吃光了……”
我揪住夏鸣星的衣领质问他状况怎么这么多,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说这次就将就一下嘛,要是下次还有机会去,一定全数补偿回来。
最后他递给了我一本卷册,说是他在集市看到很喜欢的诗集,上面印着的字方方正正,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疑惑地看向他:“你还认识云昼国的字?”
他点点头:“指挥官让我学的,但也就刚入门,不全认识。”
我起了兴趣,问他最喜欢哪篇,于是他翻到那页,我扫了一眼,选了一行看起来最漂亮的字。
“那这个怎么念?快教我读!”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天,下,归,心……”我一字一顿地跟着读,“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啊,天下的民心都归于一统,人们都对新的国王心悦诚服……”
我了然地点点头,夏鸣星眼睛亮亮的,把一瓣清冽酸甜的橘子递到我嘴边。
天下归心,天下归心……
脑海里有什么乍然浮现,我朝他伸手:“对了,答应我的光昭酒呢?”
夏鸣星愣了愣,随即哀嚎了一声,说你竟然还记得,可惜买回来的被其他士兵喝完了,一滴也没留给他带回来。
我勾起他的手指盖章,说欠条内容又多了一件,还欠了我一坛光昭酒。
他撇着嘴抱怨,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随后两个人笑着闹着滚作一团……
我忽然觉得,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回城堡的路上想了又想,牛皮纸被我撕得稀烂,字母零散到再也拼不起来,碎屑随风飘进了海里。
去和殒灭的鲸一起,哺育整片海洋吧。
—— 肆 ——
母亲的病势来得措手不及,病来如山倒,由不得考虑太多,一众大臣们已经给我戴上冠冕,人群喧嚣推搡,拥着我坐到了殿堂最高处。
我愣愣地看着下面乌压压一片,会议上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灌进嘴里,脑袋发胀,身体也有些麻木。
上帝像是在和我开玩笑,一件又一件的祸事接踵而至,夏鸣星那边战场上腹背受敌,节节败退,没几天竟传来了指挥官阵亡的消息。
母亲去世了,祖母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年纪大了的人更是不好治疗,最后只握着我的手,笑眯眯地留给我一句话。
「我们小公主,也做女王啦……」
如同被拎着后颈丢进海里,耳鼻口眼都咕咚咕咚不停灌入海水,我不能呼吸,心脏仿佛被苦咸浸湿的毛巾,拧出来却是铁锈味的暗红色血滴。
以前总觉得这些还离我很远,我还是那个被捧在掌心的女孩,但原来流光溢彩的泡沫化为幻影,就在一夜之间。
甚至用不上一夜,只一瞬间。
夏鸣星领着军队回来了,简陋棺木里放着指挥官的尸体,他看着我,神情像是悲痛又像是怜悯,最后什么也没说。
子夜来临,窗外又响起三长两短的口哨声。
夏鸣星最后一次爬上来,而后笑着说,女王陛下,这根麻绳以后就没用了啊。我几乎是磕磕绊绊地扑到他怀里。
他一下下拍抚着我的背脊,任由眼泪流进他衣领,颤巍巍的小苗在胸膛抽枝发芽。
“你还有我呢。”我听见他叹了口气。
“……那你会一直陪我吗?”
我急迫地盯着他的眼睛,可他没说话,最后只是垂下眼眉,轻轻颔首。
不禁将他背后的布料越攥越紧,有什么硬块硌着手,我悄悄摩挲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后来我们说了一整夜的话,如同青藤依附树干,在漆黑的夜里紧紧偎在一起。
青藤挣扎着窜高,想奋力触碰树冠的枝条。但大树参天,青藤却纤细脆弱,只消狂风一吹,啪哒一声便断了。
母亲、祖母还有指挥官相继去世,原本奉行远交的国家都频频挑衅,敌国更是直接操戈来犯,王国上下水深火热,人人自危。
不顾民间各不一致的谣传,我想也没想便封了夏鸣星为皇家海军舰队指挥官,遣他去了星辉岛驻守边境。
一晃又是数月,新年将临之际,他带兵回来接受检阅,好像是默契使然,我们之间生疏了许多,他毕恭毕敬地向我请问海防图的事。
我心口惴惴,总觉得有什么就要发生。
这些年夏鸣星的名声渐响,因为身份来历特殊,奈特兰民间也众说纷纭,有说是罪臣之子的,有说是敌国刺客的,但我都不信。
果不其然,当晚夜半我躺在床上,匕首寒气直逼面门,我的美梦,也是时候该醒了。
谣言所传与母亲的警告都是对的,夏鸣星是云昼国派来的质子,一块块朝夕相伴的砖筑成的软壁心墙,在此刻悉数坍塌瓦解,烟消云散。
士兵一拥而上押住他,我封锁了一切消息,把他关进了地牢里。就算戴着枷锁,形容狼狈,他的身型也依然挺立,脸上挂着久违的灿烂笑颜。
牛皮纸在脑海里拼凑起来,我不想提那些国仇家恨,只听到自己细细小小的声音。
“……你喜欢过我吗?”
“从未。”
毫无片刻犹疑的话就像他那把匕首,在我胸口划了一刀,又一刀,一刀比一刀深,到最后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就算到这个地步,我还是不愿杀他,也不忍他受酷刑,我取回了海图,最后决定放他走。
我拖着脚步,好不容易才走到地牢门口,慢得像过了大半辈子,逆着璀璨的日光,他回过头来,橙黄发丝刺痛了我的眼。
他说,女王陛下,你还是心太软啦。
眼泪浸湿了枕头,我长久未能入眠。
岁月不堪数,零星往昔如同走马灯,在脑海里放了一整夜,Ann在第二天告诉我,他几乎头也不回,搭上最早的一班商船回了南北方去。
我望向南北,雾霭低沉笼着海面,像蒸汽机上蒸腾的雾水,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那就走吧。
再也不要回头了。
—— 伍 ——
身边的人总说,我肩上背着沉沉的使命。
那年的云昼国朝不保夕,百姓流离失所,我出生的时候,宫里司天监颤巍巍地指着天上,说星象是凤凰垂落羽翼,尾羽指向西南,卜为地火明夷卦。这个小世子可不一般!
皇帝大喜,忙问这是何意?司天监讳莫如深道,宜弃暗投明、韬光养晦,有晦而转明之意。
于是我被送进了宫里,自刚会走步开始,我的日子不是诗书礼易,便是策略兵法。不过这些都是夫子后来告诉我的了。
什么卦象?什么星盘?知道了的我也不过才三岁,却已然能把三十六计倒背如流。
——云昼国的将来,似乎被全然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我终于踏上了去往奈特兰的征程,出发前,皇帝命蛊师给我种下忠心蛊。他说,忠心蛊有二十年的期限,完成任务方可解蛊毒。你可知去奈特兰是做什么的?
「卧底埋伏,争夺海图,刺杀王女。」这十二个字我在梦里都能说出来,夫子几乎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念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皇帝摸摸我的脑袋说好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是奈特兰的人了。我只知点头,心中却无甚概念。
商船终于到达奈特兰的海域,海上风浪翻涌,船身颠得我没睡几夜好觉。
只听到船上的人说着什么航海节,什么公主,脑袋尚未清醒,已经被跟来的随从丢了下去。我在海里浮浮沉沉,呛了好几口水,按照平时练习的那样大声呼救,也不清楚会不会真的有人来。
海水要比云昼国的湖咸上不知多少倍,鼻腔盈满了苦涩的味道,还有的一不小心灌进喉咙里。
就快没劲了……忽然有个矮矮的女孩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她把手伸向我,于是我又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岸边扑腾,像是快溺水的人攀上浮木。
“跟我回皇宫吧,好不好?”
“你陪我玩,我就……我就给你家!”
后来我知道,她就是奈特兰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几乎是整个王国的人都围着她打转。她安排好了我的住处,我彻头彻尾成了她的小跟班。
我跟她去学院上课,那里的孩子都是公爵贵族的后代,自然高人一等。总有明里暗里说我长得像云昼国人的,于是便有人跟着骂**、野孩子、叛徒之类。
她没听两句,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人打了一拳,夏鸣星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弟弟!说完便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垂着脑袋,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她在花坛边停下,而后转身按着我的肩膀,眼神格外认真:“……你别听他们的!”
我愣愣地点头。
家人……弟弟……是什么意思?
我只在云昼国待了五年,连父母也甚少见过。记忆里只有走的那天,他们拉着我又哭又笑,说我们夏家真是光宗耀祖了。
其实我并不在意,复杂的西语也听不大懂,甚至那些话都是任凭直觉猜测出来的。
她气呼呼的脸颊鼓得就像湖里游弋的金鱼,睫毛低垂着盛满了跳动的阳光,鱼嘴缓缓吐出一串光怪陆离的话语,让我记了很久很久。
她说,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会对你好的。
我思索着这句话跟在她身后,她在皇宫门口踟蹰不前,后来果然挨了一顿骂——作为未来的王国继承人,怎么能不学着宽慰臣民?
于是我陪她禁闭,陪她说话,陪她抄写手册,看着那些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我有些歉疚,指尖用力捏着笔,纸张都被蹭皱了一点。
“公主殿下,要不是……”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她打断了。
“不许说这种话!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是家人,”她放下羽毛笔,一本正经地看进我眼底,“所以,也别再叫我公主殿下。”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肚子竟先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今天还没吃过东西,我摸了摸肚子垂下脑袋,有些害羞。
她也听到了,先是噗嗤笑了出来,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地一拍脑袋:“早上我特地在小厨房留了糕点给你的,差点忘了!”
她说那个糕点特别好吃,她只尝了一块便没舍得吃,留着要和我一起。
口味是好,但还是及不上云昼国的糕点的香甜软糯,我给她做了一次桂花糕,结果以后便天天缠着我做,于是我把各式各样的都写下来任她挑,芡实、梅花、枣泥还有百果蜜……
她瞪大了眼睛说夏鸣星你是不是魔法师,怎么什么品种你都会!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一样的式子做不一样的馅料,她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夸,说皇宫的御用西点师应当由你来做。
她嘴巴塞得鼓鼓的,津津乐道地告诉我,还有啊,就算我们现在不能去学院,那帮兔崽子也别想好过。
因为Ann每天都偷偷过去,有时是在他们的午餐里加巴豆让他们拉上一整天,有时是拿走他们的课本而后被教授臭骂一顿,还有的时候会抓了青蛙放在那群胆小鬼的课桌里……
每次说到那群人吃瘪的样子,她都手舞足蹈地模仿他们动作表情说太解气了,然后咯咯笑得前仰后合,差点顺不过气。
总在心底积着的灰霾也顿时被一扫而光,我随着她一并笑起来,门被铁链锁着,窗外的云却自由缓缓地飘游,阳光洒进只有我们两的房间里,明媚而又灿烂。
看着地板上交叠的两个小小人影,我偷偷想着——我好像,真的有家了。
那段日子就像偷来的一样,是我如今能回想起来的,最快乐无忧的时光。
—— 陆 ——
云昼国那边没什么消息,也不知是否已经把我忘了,若是能一直像这样生活下去,在奈特兰似乎也不错。
好景不长我方才觉得肩上变轻了一点,一同来的探子便递来了一封书信——是夫子写来的。
他说百姓水深火热,国库亏空,边境频频有敌来犯,我的家人亦日日盼着我的消息。然后又是那十二箴言,白底红字晕开在宣纸上,大概是写得沉重,大片大片的浆红色字字泣血。
最后问道:「星儿,汝于何?」
脊梁像是被人剜了一刀,那些安于现状的庆幸如同被刺骨凉水兜头浇下,我把宣纸攥在手心,缓缓走去火盆边,连带着耻辱羞愧一并烧掉了。
是日,像是有什么在后边催着,一大清早我便醒了,捡了根木棍去到海边,听着潮起潮落的乐声,东方才泛起鱼肚白。
奈特兰刚刚白昼的时候,云昼国已经是子夜了吧?我吸了吸鼻子,把幼年习过的武学招式练了个遍,还好不曾忘得干净。
她会来陪我,像我陪她那样,只是脸上总挂着一副长辈一般的欣慰表情,每每看到我便觉得好笑。
漂亮的眼睛闪着亮光,鼓掌时仿佛锦鲤不停扇动的鱼尾,她乖乖地圈着膝盖坐在花坛边,绣着金丝的裙摆绽放如软云,她也不在乎,就这么任它掉进污泥里。
她问我:“夏鸣星,以后你会去打仗吗?”
我点头,又摇头。
她转向我又问:“那打仗的话,是不是会很久都见不到你?”
我想了想答:“也许吧。”
也许会很久,有多久呢?会不会往后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不知道,也不敢想。
我们并肩坐在礁石上看着大海,猎猎的风把她的发丝吹到我颈间,我下意识伸了伸手,却只抓到缭绕的余香。
这才发现我们挨得有多近,但又忽然觉得自己离她好远,好远。
我进了舰队,虽然只是最不值一提的士兵,回信给夫子,夫子道,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却不这么想。只以来历不明的身份来说,若不是有她,不知是否三五年内都不可能进入舰队。
我思虑着要如何言谢——其实不止谢,也有羞耻感悄悄漫了上来,有什么强烈的夙愿,让我下意识不想如此靠她。
在日复一日的训练里,我执着要比旁人更刻苦,可是不知不觉四个月就过去,思念却不减,我愈是不敢理清思绪,那些念头愈是要在肺腑间蔓延。
于是开始频繁地去找她,一有空闲就去,就算被指挥官发现,左右也不过挨一顿罚。
武场离她的寝殿很远,我只觉得步步生风,沿途小道边开着斑斓的小花,小花绽开笑靥,一并顺着麻绳爬到小公主那里去。
那天夜半,我如常吹响了口哨,可许久不曾有人理,正当我以为她睡下了准备回去,Ann才来到了阳台上朝我招手说公主忽然不舒服。
翻进窗台的那一瞬,床上的那一小团一个翻身就滚到了地上动也不动。我赶紧奔过去,她眼眶含水,迷离地看着我,口中嘟囔着什么,脸颊也红扑扑的,而后探了探她额头,烫得几乎能煎蛋,想也没想,我便背起她冲出去找医师。
原本身上到处都很痛,有挨罚受的军法,也有训练时的意外伤,过度训练后的四肢酸胀乏力,可是当她小猫一般的呼吸在我颈侧轻挠的时候,我忽然又觉得不痛了。
萧瑟的风不停地吹,寂静的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俩,我走慢了怕,走快了也怕,就这么循着月光和影子,怕她难受,怕她颠着……
那一刻我才终于发觉,她于我而言已经有多重要。
那句箴言被我写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越过了「王女」二字。奈特兰的公主与云昼国的世子,要如何能有结果呢?
出征前夜,也是她的成人礼,我有些心烦意乱,分明想好了不会再见她,可漫无目的地边走边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在楼下。
她说过我们是家人的,亲情罢了,那告别便是人之常情吧?若是回了云昼国,我也会有家人,都是一样的。
她胆可真大,连酒都敢偷了。所谓朗姆酒,味道倒是和幼年时夫子曾蘸在筷上叫我抿一口尝过的光昭酒一模一样。
那晚我们喝了不少,我告诉她明日出征的时候,她愣上了许久。她酒量比我差上许多,没几口便面色酡红,一会唱歌一会跳舞大呼小叫,笑着笑着又呜呜哭起来,最后倒在我身上不动了。
“夏鸣星,我头好痛……”
我摸摸她脑袋:“那就睡吧,我陪你。”
不觉间过了许久,她忽然支起身子,嘴别扭地撇着,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和我对视。
“你就不能不走吗?”
喉咙沙哑干涩,发不出音节,我无奈地轻摇了摇头。
“……那好吧,”她垂眸,睫毛扑闪着,“我等你。”
我清了清嗓子想说些什么,下一秒,冰凉小手捧起我的脸颊,唇瓣蓦地贴上了我的,我瞪大了眼连动作也忘了,任由那团棉花般的软骨攀着。
酒精以摧枯拉朽之势带走理智,怀里的人也不停勾缠,实在情难自已,我不禁阖眼,缓缓掌上她的双臂,伸舌卷了一口她唇角朗姆酒的余液。
方才撬开齿关,午夜的钟声忽然敲响,脑中的弦绷紧,我猛地放开她,她懵懵地睁眼,蹙起眉头,一副很不满意的模样。
“夏鸣星,你知道吗?”她说,“我喜……”
没敢听完后两个字,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宿醉……应当会失忆的吧?
在军营水缸边,我舀起一瓢瓢的水不停浇着自己,刺骨的冰凉才能让我保持清醒,还有什么也在绞着心脏。自欺欺人的懦夫!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遍又一遍,痛苦地要死了。
忽然想到夫子曾说过的——一切皆因征战而起,天下本一家,若能如此,又哪来这么多是非因果。
倘若天下归心,那……我是不是也能与她在一起?
—— 柒 ——
南征北战的日子很长,北至冬青国,南到浮灵岛,一直从酷暑到寒冬,跨越了一年四时,这次是真的,要许久许久才能回一次奈特兰。
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这样也好。
那晚的事她应当不记得了,特地养了一只信鸽与我通书信,肚子胖得圆滚滚的,她说不敢多喂它吃食,怕它不是飞不动,就是被人猎去煲汤了。
眼前仿佛浮现她纠结托腮的模样,我忍俊不禁,把一张张牛皮纸悉心卷起来,按日子收好在盒中。
沙场刀剑无情,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加上身上还有忠心蛊隐隐作用,体能耗费过多总容易吃力,说不苦是假。
布条被血浸透,药粉散在深长的伤口上,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血顺着小臂汩汩地往下流,我咬紧了齿关,连忙扯过新的绷带缠好打结。
夜晚寂静无声,躺在床上盯着帐顶,伤处总是抽疼,我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脑海里也全是她的身影。
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用膳?是不是总是闯祸?被母亲罚了没人帮她怎么办?会不会又要抱怨一个人无聊?
于是我把书信翻出来,就着昏黄的烛灯一封一封地读。
「夏鸣星,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我呢喃着念出声,把纸张贴在胸口,仿佛这样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唇角也禁不住勾起。
数了数回去的日子,我在历书上又划去一天,然后欣然回她,就快了。
「噼啪」一声,有烛芯溅出来,我连忙用手背挡着,生怕把她娟秀的小字烫出个洞来;有的纸张早已卷了边,我一张张抚平,看着看着,只觉得疼痛也减轻不少……如此,便随着舰队熬过了许多年。
奈特兰皆是精兵铁将,纵横多年,收复了众多失地,邻边小国也一同吞并,就连相对最强的瑞契尼也被攻占。我知她母亲的目的是天下一统,此番出征,就差云昼国了。
我跟着舰队纵横驰骋,出了不少策略,也算是得了指挥官的认可,他总夸赞我天赋异禀,能力卓越非凡。
有个念头以烈火烹油之势不停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只要天下归心,国主是谁,想必也无甚关系了吧?
夫子来信,附了一块军令玉佩,令下皆是与我同在奈特兰的探子。他要我随时汇报舰队军情,这可是挫一挫奈特兰锐气的好机会。
我应下了,心底却是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决心要全力相助奈特兰。若是能合并云昼国,是否就再也没有敌国、质子、叛国一说?我与她,也就……
天不遂人愿,指挥官忽然抓回来一个云昼国的人,说是他们的老国师,众人欢呼着燃起篝火,一盅盅的光昭酒被倒进木堆,火舌窜地更猛,像是要与参天的树顶比高。
佝偻的背影背对我,只是长长久久地仰头望着天,仿佛身在另一个世界。指挥官一脚把他踹翻,说老东西你死到临头了,还装什么装!
老人回过头看向我,眼窝深邃,两鬓早已斑白,我猛地僵在原地,手脚哆嗦着发冷。
——跪在那里的,是我的夫子,是我最为敬仰、视作生父一般的人。
这是自我五岁离开云昼后的第一次见面,只记得北风呼啸,剌地脸上刺痛,把雀跃的号角声都吹散在风里。
异国的长相和来历不明的家世总是避不开的暗火,一点即燃,指挥官讳莫如深地笑着,朝我颔了颔首。
我看着递到我手里的剑,又看向夫子,他神情坦然,眼里噙着淡淡的笑,沉默着说尽了千言万语。
我明白……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手起刀落,指挥官夸我做得好。
夫子凛然的模样骤然浮现在眼前,我想到小的时候,他总是独自去到高楼上,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傲骨不屈的背影早就镌刻在我记忆深处,是那么苍凉孤寂……
他总叹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呐!」,平生心愿皆与家国天下有关,只恨自己文人无武骨,惟独能写些伤春悲秋独自寂寥。
夜幕缭绕,同僚们围成圈欢笑起舞,指挥官道,把他分了几块,丢进海里喂鱼去吧。
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恶心离了席,衣襟溅上的血迹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只念着自己的小情小爱,却忘了更为大义的家国天下;竟还天真地想,有奈特兰一统天下便好,却从未思虑过,云昼国的民风一向温良恭俭,奈特兰却残暴嗜血、从不通人性,两者绝不可相融……
她还在等着我,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想到她娇俏灵动的模样,想到她脸庞红红地说「等你」,想到那些紧挨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最后想到夫子惨死我手中,尸骨不全。
我把他留下的军令玉佩别在了里衣,跌坐在池边,眼泪止不住地流,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 捌 ——
云昼国民风虽敦厚,战力却丝毫不弱,再加上有我与一众探子从中作梗,两军硬是耗上了好几个月,直到最后弹尽粮绝,舰队才终于打道回府。
我带了不少好吃好玩的给她,柿子、饴糖、胡饼……最近女儿间盛行雕桃木簪子,我也偷偷摸摸跑去摊子上买了一根细长原木,然后赶紧揣进兜里,紧张地脸红脖子粗,生怕别人发现了。
雕个什么花呢?
想了好几天,最后想到了太阳花。
背着血海深仇,我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定要趁早把儿女情长彻底断绝。结果漫漫长路上有诸多状况未曾料到,就连簪子也没来得及雕完。
她竟在意的很,一边缠着我听异国他乡的故事,一边嘟着嘴质问我,还有光昭酒呢?我愣了愣,答应她下次再带,没成想她还会记得酒醉那晚的事。
下次……会是什么时候?
还会有下次吗?
我升了职,已经是统领百人的领队。驻扎在边塞的那晚,我同指挥官在营帐中喝了许多,他勾着我大笑,说你小子就是做军事尉官的料,我果然没看错你啊!
我笑着虚与委蛇,待他醉得左摇右晃便猛地抽出短刀,直直刺向他左胸!他瞪大了眼睛,血丝急促地凝聚到瞳孔。我又连着狠扎了许多刀,刀刀至底,叫他还没来得及发声便咽了气。
缓缓摩挲着玉佩,我跪在指挥官旁边喘息,然后替他合上暴凸的双眼,又清理了血迹,最后替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指挥官酗酒加重旧伤复发,卒了。
地火明夷卦逐渐应了验,形势晦而转明,不知怎的,女王也忽然病危,和老女王一并相继去了,皇室上下只剩了她一个人。那副娇小的肩膀,也要扛起一国的重担了。
她趴在我身上不住地哭,我轻轻拍抚着她。记忆里的曾经,我们也无数次如此相拥。
落叶萧瑟,自古逢秋悲寂寥,我对着窗外苦笑。
来时我故意将玉佩别在了腰后,玉佩是云昼国独有的信物,她摸到了,身子僵了僵,可我们颇有默契地谁也没提。
不出所料,她还是毫无理由地信我,我接任成了海军舰队的最高指挥官,驻守星辉岛,手中握着的兵权至高无上。
取得海图的那天,领头探子与我说,他们会包围皇宫,只要一声令下便会立马破门助我,我麻木地点了点头,还是一个人去了。
机会难得,我却仍然写不下十二箴言里的最后一句——刺杀王女。
那可是太阳花啊,正因为她的灿烂耀眼,我的世界才有了明媚的颜色……
女王的寝殿再也没有了那根麻绳,床上的人睫毛还在颤着,她装睡的本事还是数十年如一日。我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侧脸,慢慢地从腰间抽出短刀,抵在她喉间。
她果然聪明,早有防备,我被黑压压涌过来的禁卫军押到了地牢里。而后,我没再看她一眼。
我走了,我说她心软放走我,可心软的又何尝不是我呢?我甚至还是自私的,她问我喜欢她吗?我说「从未」。
谎言也可以说地眼都不眨,只因我自私地想要她恨我,说不定这样,她就可以记我记得更久一点。
回了云昼国,街巷都是迎我的百姓,我知自己不配。夫子和许多臣民皆因我的优柔寡断而死,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永远无法安然无愧地过完余生。
二十年的忠心蛊期限将至,我还想再见她最后一面,然后随便找个地方,悄悄地死去。
于是我将记住的海图画给了兵部,把身上银子都留给了父母,而后雕完了太阳花簪,去把她想吃的、想玩的都买齐了,骑上红马,去往了奈特兰的方向。
云昼国的西北极寒,蛊毒被寒冷催着发作,噬骨挠心,冷风呼啸着刮过,痛意更甚,实在撑不下去了……
我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后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光昭酒碎成两半,浸了全身,包裹里背着的果子馕饼顺着山坡轱辘轱辘滚了一地。
终究还是没能让她尝上一口啊……
西北的极夜阴沉昏暗,我再也没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还有那株明媚灿烂的太阳花。
—— 终章 ——
路途漫漫,我们终于在第三天的日暮时分到了。
正道上人声喧嚣很是热闹,听随行的文臣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在云昼国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意味着“团圆”。
礼官将我迎进正殿寒暄了一通,我说不用管这些繁复礼节,我就和侍女两个人随便走走就好。他们虽觉得不妥,但也只能应下。
外面的一切都和奈特兰不同,皇宫是飞檐高柱,朱门黄顶,民居则是清一色临水而筑的青瓦白墙。
我带着Ann穿梭在大街小巷,把云昼国的一切尽收眼底——这就是夏鸣星出生的地方。
不知道这样的中秋佳节,他会在哪里?
倏忽间,只听不远处锣声打响,店伙计的吆喝也随之响起。
“中秋特别场!各位客官,瞧一瞧看一看嘞!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场啰!来听听老先生细说质子卧薪尝胆二十年的故事!”
质子……我顿了脚步,下一秒,我已经被Ann牵引着坐在了茶楼里。
台上的老先生抚着白胡子娓娓道来——
幼年的质子被迫负起国恨家仇,皇帝设计把他丢到邻国卧底,目标是拿到海图。
数十年过去,少年刀头舐血,终于博得统治者的信赖取得机密,回国后受万人敬仰。
到此为止,故事的情节都和我经历的十分相似。就当我以为这是有关夏鸣星的传记,老先生却忽地一拍折扇,说是进入转折。
蛊师受皇帝所托,在幼年质子身上下了忠心蛊,唯有二十年内伺机杀死统治者后方可解禁。可那位敌国统治者恰巧是位女王,质子和她日夜相对,没忍住动了心。
最后质子只把海图带了回来,写了封家书,不知去哪了。
忠心蛊期限将至,皇帝命人寻他要为他解蛊——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取回海图也不甚容易,刺杀便算了。
一众侍卫搜罗了许久……最后在去往邻国的路上发现了质子的尸骨,早已认不清原来的模样。
台下众人唏嘘不已,都道是爱与忠实在两难全。
后文和夏鸣星的经历大有出入,我也叹了口气,只觉得话本果然是话本,这位质子的结局也太惨了些。
老先生长叹一声敲敲桌沿,故事还没结束哩!
质子已经卒了不知多久,包裹里的东西散了一地——粗糙的花型木簪、沾灰的饴糖、碎了罐子的光昭酒,还有几只滚落的烂柿子。世人都猜,怕都是他要带给女王的东西哟……
越听越不对劲,左胸的心跳变得飞速,Ann也发现了什么,偷偷觑着我的表情。
云昼国的特产也就这些,我故作镇定,边安慰自己是巧合,边端起盖碗茶抿了一口,手却抖得不行。
老先生终于拍了板。
“故事到此为止啰!话本编纂自真人真事,哎,就是那位葬在青城山的夏家总督之子,一辈子碌碌无名,卒时不过二十有五,后来才追封了侯爷……”
“啪哒”一声,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摔得粉碎,霎时间茶水四溅,我愣怔着看它把浅粉的裙角洇成玫色。
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眶也燥得发痒,仿佛枯竭皲裂的土地。
想不起那天是怎么走出茶楼的了,只记得Ann搀着我,掌柜不停哈腰赔礼,侍卫把我迎上车马。
后来我一个人去了青城山。
那里绿意盎然,丛林碧玉苍翠,就如同他望向我时明朗清澈的眼睛,不远处是高耸的墓碑直插云霄,我眯了眯眼,碑文果然刻着「夏小侯爷」。
我的指挥官,就这么在山林间长眠。
我斟了两杯光昭酒,把一杯一饮而尽——是比朗姆酒更为浓烈的后劲,辣得我眼泪不停往下掉,我生气地撇嘴,干脆把另一杯泼在他墓前。
“夏鸣星你骗我!你们的酒明明更难喝!”
你这个大骗子,到底骗了我多少事?
我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孩童晨读,念的竟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凝神听了一会,而后攀上城楼,远眺去南北的方向。
面庞湿润,有水滴顺着脸颊滑下去,我抬头——原来是黢黑的云间落了雨。
雨幕冲刷门楼岸堤,青色的苔衣斑驳又倔强,沿着古旧的砖石往上蹦,再顺着我的指尖往上爬,横冲直撞地想要长进身体里去。
我终于盼得了天下归心,却再也等不回那个眉眼弯弯的少年。
—— 全文完 ——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以及“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都出自曹操的《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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