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叶瑄】作为告别的吻 (kiss me before you 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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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rning:小画家的情感比故人卡组中述及的更加强烈。存在嫉妒、不安、恍惚和深深的迷恋。双箭头。有一点点擦边。
叶瑄常常问我的一句话是:“能照顾好自己吗?”
无论我回答什么,他总会接上一句:“等你长大了,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每次听到前一句,我会为他的关心而欣喜,而听到后一句,我一面提前感到离别的悲伤,一面祈祷这一天迟一些来临。
我是一个心思敏感脆弱的孩子,这种性格特质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劣于他人。虽然总是表现出温柔开朗的样子,实际上我一个人的时候才最自在。不知道这是我天生的性格还是在我母亲离世后才出现的病症。我牢牢地抵住了我与世界之间的闸门,伤心的时候也不吃,也不睡,不开口和任何人交谈。
叶瑄面对这样的我有多么为难,已经无需赘言。他想要帮助我,却总是担心我的抵触,就只能见缝插针地在餐桌上和我聊天,那时候我面对照顾我的叶瑄,总是礼貌地道谢,一遍一遍道谢,仿佛除了这些客套话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说。
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从噩梦里惊醒。
那天我梦到自己从高空坠落,跌到一个又深又黑的地方去,那里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地球也没有,地球像是一块摔碎的蓝水晶,变成了宇宙尘埃的一部分。空气从我的胸腔中急剧地涌出,死去的地球,死去的母亲,死去的……我醒来,感到口干舌燥,摸黑起来喝水。当我走到客厅的时候,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眼前的一切变得摇摇欲坠。我逐渐不能支配自己的动作,怀着不能麻烦其他人的想法,尽力地往沙发的方向走去,有那么一瞬间,死亡的阴影正缓慢地漫过我。无知觉,无意识,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死去,我努力抓住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还有我需要告别的人。
叶瑄被我弄出的声响惊醒,他在夜晚有着植物一般浅淡的睡眠,所以他能够发现跌倒在客厅中间的我。不知道过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我在自己的卧室睁开眼睛。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夜晚变得十分辉煌,有一种庄重在里面。叶瑄坐在我的床沿,神色里有淡淡的疲倦。
“是因为身体太虚弱才晕倒的。”叶瑄的神情很严肃,却没有责备我。他从医药箱里拿出酒精棉棒,轻轻地擦拭我的指尖,然后用试纸取了一点我的血,放到家用血糖测量仪里等待结果。
“血糖偏低。慢慢坐起来,我再给你量一量血压。”
我静默地坐起,因为愧疚而没有说话,叶瑄为我绑上腕臂带,让气流缓缓充进来。我发现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睡衣,素色的睡衣,没有什么花纹。以往我们总是在睡觉前告别,我从未见过叶瑄穿着睡衣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妈妈送给我的棉花玩偶,这种联想使一种柔情充满了我的内心。
“叶瑄,谢谢你。”我又一次道谢。
但是这一次叶瑄并没有说“不客气”,他只是看着我,好像因为我的行为而难过。
“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不吃东西,不睡觉,怎么受得住?”他抚摸我的头发,在噩梦的惊惧中它们被汗水沾湿,黏在了一起,我有点不自在地转过头。
叶瑄叹了一口气:“如果妈妈知道你这样,一定会很难过的。”
我紧紧闭着眼睛,泪水还是从眼皮的缝隙里流了出来。
“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时常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一边伤害自己一边自我怜悯,但是我时常感觉这个世界非常可怕,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我想让妈妈来接我,妈妈会原谅我做的所有不好的事情,她会告诉这些都是没关系的……”
我没有去看叶瑄,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流泪的面孔。
叶瑄没有和我讲那些大道理,他只是很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好像不这样握住,我就会消失在什么地方一样。那天晚上他陪着我很久,我们没有任何交流,只是这样将手一直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雨水细密地啃啮着土地,发出蚕食桑叶的声音,寒冷的夜气从窗子里涌了进来。叶瑄起身帮我把窗帘拉严,问我想睡了么。
困意已经侵袭了我,我却摇头说我还不想睡,我不想去梦里那个世界,那里没有我认识的人。那时候我说了谎(因为我闪烁其辞),但我不是在演戏。我的肉身是个倔强的孩子,我的语言是一个十分开化了的成年人。我问叶瑄,能不能牵着叶瑄的手睡呢,我感到自己可能被拒绝,于是想到了很久以前妈妈给我讲的一个童话。
“从前有一只小象,一直害怕自己单独睡觉。它的妈妈于是就用鼻子牵着它……”
我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结结巴巴地想理由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叶瑄叹了一口气,像是被我说服了。我感到自己似乎跨过了一条什么界限,然而我实在太想让叶瑄牵着我的手了。我将我的被子挪到了床的偏左侧,然后从柜子里抱出另一条被子。深蓝色的被子。我让叶瑄睡在这条比大海还要蓝的被子里,在我的右边,我的手从被子侧边钻出来,和他的紧紧握住。
晚安,叶瑄。
嗯,晚安。
他微微起身,熄灭了床头的灯。
窗外的雨还在簌簌落着。
之后,叶瑄送给了我一盏小夜灯,样子像是冰心笔下的小桔灯,但是更加精致些,橙黄色的橘皮是薄瓷上色后烤制,打开开关,只漏出些微的光晕。底下有叶瑄手写的一句,“夜灯是妈妈留下来守候你的眼睛”。
此外还有很多的耐心陪伴,难以计数的晨昏朝暮。那个牵着手入睡的晚上是极其偶然的,却让我的许多心结涣然冰释。之后我还得到了许多次拥抱,许多回晚安吻,他捡拾起命运从我这里蛮横剥夺走的东西,并且一样一样地交还给我。虽然我并不明白这样的馈赠究竟是以为什么为代价换来的,然而我的心为之喜悦跳动。
伤害自己的事情,我已经不会再做了。好好吃掉一日三餐,好好上课,认真练习画画,并且在入睡前点亮叶瑄送给我的小夜灯。
“那是妈妈留下来守候我的眼睛。”
是妈妈留下来的,也是叶瑄留下来的。
当我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我会看到一盏温暖的灯还亮着,我随即被带回到现实的世界,回来的还有记忆、声音和关于我的全部历史。我将手张着,小桔灯的光线被我的手指裁开,投落在天花板上的剪影非常可爱。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温暖的,昏黄的光线照着我手臂,映出青色的静脉,像是雪原上的河流,血液在底下流动。
那个时候,我完全喜爱着自己的生命。
然而,这并不是说,我就不会再让叶瑄担心。
在我决定考圣塞西尔的时候,叶瑄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对态度。他什么也没有说,然而我却感觉到他内心涌动的不安。到如今,我已经很容易从叶瑄的眼神中读出他的种种情绪,他以为能被很好掩饰的那些,正映照在我眼底,他是雪原上高悬的明月,我是折射他光线的冰棱。
“叶瑄,你不愿意我去吗?”
“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会很辛苦,会很困难……”他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他的答案,还有更多的理由像影子藏在他微笑的背面,他的微笑里有了私心。
“但是如果我还是想去呢?”我交叉着手指,右手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掌纹,那不断延续的掌纹像是河流,每一个分岔都预示着一次离别。我又将和叶瑄在哪里离别呢?
“我并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在很多事情上我表现得都很糟糕,永远没法在考试结束前解完最后一道数学题,没办法跑得特别快,也不会乐器或者别的。剩下的可能只是画画和写一点东西,虽然做得也不是很好,但至少也算是寄寓灵魂的所在。叶瑄,如果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你的容颜,我一定不想再忘记它。我会用我所能做的一切将它留住,无论是用绘画还是文字。”
“也许绘画还要好一些,因为那时候别人一眼就可以看清你在我心中的样子。”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紫罗兰色的眼睛,非常稀少的颜色,就像世界上的爱一样稀少。
我和他讲起我无数梦景中的其中一个,我梦见他骑着白马,手持细剑,驰入漫天大雪。
“让我想到卡尔维诺笔下的Agilulf,那个不存在的骑士。”
叶瑄轻轻地叹息。
“卡尔维诺在作品的后记里这样写道——‘布拉达曼泰,爱情如战争,她寻求异己者,即不存在的人,因此她爱上了阿季卢尔福。’”
我装作吃惊的样子和他说:“我现在还没有爱上你,叶瑄,我只是做个比喻。”
然而我知道,与其说这是一个比喻,还不如说这是一个隐喻。隐喻是无意识的修辞外表,我或许爱着叶瑄,在我用言语表述之前,这种情感就存在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我所认识的叶瑄,也只是一个为他所构造的幻影。
Agilulf或许并不存在。
当我陈述着关于我对圣塞西尔的向往时,我隐瞒了很关键的一部分——叶瑄在那里。我知道叶瑄是圣塞西尔的老师,只是为了照顾我才向学校请了假,而当我不再需要他照顾,而能够像一个大人一样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时,他就要走上自己的路途。如果说人生是一辆永不回转的河流,属于叶瑄的那一条只是与我短暂的相接,我们终究要各自踏上属于自己的旅途,但我情愿这一天来得更晚。
我原本可以成为任何人,可是因为偶然的一天,我在叶瑄的陪伴下看到Emerald画作的那一天,我只能成为现在的自己。
当Emerald的作品被陈列于展览馆中的时候,当所有人潮都汇集向那光辉的创作时,我和叶瑄只是慢慢地闲逛,我牵着他的手,他不紧不慢地走在我的身侧。当时我无法描述这种感受,但我确切地为之着迷,在一切谜题向我揭晓它自身的答案之前,我内心深处涌动的无意识已经提前发现了Emerald和叶瑄之间微妙的联系。
“如果这样的作品是我创作的就好了。”我喃喃低语。
Emerald的作品也好,叶瑄也好,对于年少的我来说,都引出了一种无名的激情,在经过许多日子的沉寂和颓丧后,我的眼中复又燃起了熊熊火焰,有那么一刻,我为这火焰可以燃尽自己。
必须、一定、绝对!要去圣塞西尔!
我并不知道那里的大海是怎样的蔚蓝,也不知道那里的沙滩是多么柔软,我并不知道那里美丽的、可爱的一切,我只怀着巨大野心——世界刚刚展露在我的面前,我就想要与它较量一番,然而我又深知我自身的渺小。
我十七岁的时候爱看《击壤歌》,喜欢里面一句“欲望是有目的的,志气则是无名目的大志”,那时候我总是有着一种无名目的大志,感觉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描绘的,我所做的就是把我喜爱的一切存放在画里。有多大的成就,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永远做不到攀登高峰,然后把旗帜插在上面,我只想要一直往前走,沿路看看风景。
有那么将近一整年,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我觉得自己正变得更好,我觉得我能够光明正大地喜爱他。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只写了圣塞西尔一所学校。当班主任询问我原因的时候,我总拿“正人扶正义,七鲲拓土,莫将成败论英雄 ”来搪塞,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已经成竹在胸。然而事实上,我根本全无把握,我像是苦恋夏绿蒂的维特一样,明知道没有什么希望,我还是愿意继续下去。我偏偏不做出别的选择,我在等待命运做出选择。
我加倍地使用着我并不算太健康的身体,文化课、速写,我苦苦熬到深夜,有时候读着书,天就亮了,清晨寒冷的空气中,我的肢体像是生锈的钢铁,而我的思想正尤为活跃。我望着窗外的城市,一切都刚刚苏醒,一只钢铁的巨兽开始了它的吐息。
那段时间,叶瑄的劝诫在我这里失去了效力,我反而因为他担心的样子感到快乐,我作出这样一番苦相,难道不就是为了能够心安理得地享有这一切吗?
我无法知道叶瑄是怎样看待我的,而叶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他的。我的情感在他那里很容易被归类为一个少女青春期的爱慕,这种归类十分方便,因为它经常发生。叶瑄是很容易受到别人青睐的一类人,深厚的学识,优雅的谈吐,以及美丽的容颜。我厌恨着他这种分类,我感觉到他将我和其他爱慕者混淆,他自己是单独的一个,而我是另外的一类。我并不比其他人更接近他。
但是没关系的。
我们总是将流年虚度了,将光阴虚度了,把一切都虚度了,为着一份不知道施予谁的感情。“弯路”对于介于青年和孩童中间的我们,总是最富有吸引力的路。
没关系的,我将他作为一个小神明那样崇拜。我宁愿他永不爱我,只要他不失去他的光辉。
当我这样告诫着自己时,我的心中分明重复着一个相反的命题。
那个命题是——我宁愿他失去他的光辉,只要他愿意爱我。
最后,没有人能够动摇我的决定,圣塞西尔是我的第一志愿,也是唯一的。我并非他们眼中依靠着父母的遗产和叶瑄的支持而任性的孩子,我想到最坏的结果是成为天桥流浪汉,但是我足以承担。我的命运是我自己的,我足以承担一切的不幸——只要所有决定都由我自己做出。
答完文化课的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十分旷远,我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虽未登高望远,却觉得众山皆在足下。在出校门的时候经历了一个小插曲,一辆高速驶来的面包车险些撞到我,那车子擦着我的衣袂呼啸而过,我却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像水鸟一样轻巧地跳到一边躲避。叶瑄在人群的另一边,我立刻朝他挥挥手臂。
“刚才实在是太危险了。”叶瑄走在我的外侧,阻隔了我与车流。
“因为全部考完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外加没有想到那辆车在学校附近还是完全不减速。”
叶瑄牵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像一只洁白的鸽子,我的脉搏是鸽子浅浅的心跳。
“那么晚上,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做一个好梦。”
我摇摇头,笑着说:“梦里估计也全是考题在脑子里打转。”
“放轻松,我相信你可以如愿以偿的。”
“叶瑄希望我如愿以偿吗?”
“当然。”
那天晚上,远没有我之前设想的那般轻松美妙。我的精神重获自由,我的身体沉重不堪。我在餐桌上好几次因为困倦而接近睡去,当叶瑄第三次轻轻地推醒我时,我感觉自己像是从悬崖上往下掉。我说叶瑄我可能实在是太累了,很抱歉浪费了你做的那么多菜,我告诉他我得先洗个澡,然后狠狠地睡上一觉,把从前欠缺的那些睡眠全都补回来。
我轻声地对叶瑄说着话,其实更像是喃喃自语。
有个说法是疲倦可以溶于水,我不仅想把疲倦溶于水,我想把我自己整个都溶于水。把思虑留给该思虑的人吧,一天不思考天也不会塌下来,管他考得上考不上,我要恢复我黄金一般可贵的睡眠。
我脱掉衣物,打开花洒,温热的水珠,沐浴液的香气,暖黄的灯光,一切都能够让大脑简短地休息。而眩晕再次侵袭了我,濒死的感觉,难以呼吸的感觉,世界在分崩离析而我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纷纷朝我涌过来。我知道为了前往圣塞西尔我压榨了自己的身体太多,并且被压榨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叫嚣着给我点颜色看看。
但不应该是今天。
我在浴室里跌倒,像一条缺氧的鱼一样,无力地弹动了两下。我感觉后脑勺撞得很疼,但是疼痛转瞬即逝,一种更为深沉的昏眩将我的痛觉削弱,胃部开始痉挛。我隐约觉得地板很凉,真的该歇歇了。
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很像是电影的跳剪,想到今天早上怎样出门,想到自己如何在考场上填涂答案,想到飞速朝着自己冲来的面包车,想到走回家的路上看到天边快要坠入深黑的晚霞像是一条鲸,想到叶瑄,叶瑄,叶瑄……
我感到一双宽温有力的手将我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轻轻地将我扶到浴室的一张矮凳上坐好。
“能坐稳吗?”叶瑄担忧地望着我,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他的手背温度很低,像是一块未化的冰。
我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耳鸣声太吵,我有点听不清叶瑄在说什么。
“可能是灯暖开得太热了”叶瑄关掉了灯暖,浴室里只剩下一盏瓦数不高的LED灯,散发着冷光。
“我觉得头晕,还很冷。”我慢慢地说着,脑袋穿刺般的疼痛阻碍了我的语言能力。像是怕叶瑄听不清一样,我抓着他衬衫的下摆,重复了一遍:“非常,非常,头晕。”
平日里,我尽可以用各种修辞创造意义的迷宫,永远用平和的方式表达情感,我在语言的武装下变得理智、疏离,但是脱离了语言的伪饰,我还是从前那个小孩,固执地不想让叶瑄离开。
“我先给你拿块毛巾来。”叶瑄把我的鬓发理好,摸了摸我的面颊,温声说道。
他用浴巾裹住了赤裸的我,给我倒了一杯温盐水,看着我慢慢喝完。
“好一些了吗?”
“好一些了。”
“刚才抱你起来的时候,看到你的背和膝盖都擦破了。等一会儿我给你擦一下药。”
“那我先把头发洗完。才把头发打湿,还没有用洗发液……叶瑄你先出去一下。”我后知后觉得感到有些难堪。
他摇了摇头,说:“你现在头晕,坚持自己洗头发是很危险的。”
“可是不洗干净的话,我感觉自己脏兮兮的。”我用手抹了抹滴落到眼睛里的水,勉强地微笑了一下,“叶瑄放心吧,我可以办到。”
他叹了一口气:“你总是和我说,‘放心吧’,可是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他才说完,好像有些懊恼,但是他的面孔很快恢复了温和。
“我再搬张凳子来,你等我帮你洗。”
叶瑄匆匆转身,将我一个人留在这局促的气氛里。
水流声嘶嘶如蛇。
叶瑄将花洒调到适合的温度,让我稍稍俯身,为了让我省一些力,他托着我一边的肩膀。
“闭上眼睛,不要被水蜇到。”
温水轻柔漫过我的长发,将我的思绪也一并打湿。
叶瑄修长的手指将洗发液缓慢涂抹到我的发间,轻轻地揉搓。
“觉得累的话可以枕在我的腿上。”
我点了点头,湿漉漉的面颊枕着叶瑄的大腿,闭上眼睛休息,像是陷入一个经年不醒的长梦里。
叶瑄细致地将我的发丝理顺,第二遍打洗发水,热气中一阵馨香弥漫开来,我忽然听到了他轻轻的笑声。
“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也没有很像个孩子吧。”我过了一会儿才应道。我偷眼看他,叶瑄垂着头的时候长发如月光般流泻在我的身上,我悄悄地捉住了一簇。它在掌心里洁白得像未化的雪。
“还说不像孩子呢,对我的头发做什么?”他显得很放松,所以话语里有些戏谑。
“我在想,叶瑄这么长的头发清洗起来会不会很麻烦呢。”
“也没有很麻烦。”
“我也可以帮助你洗头发。”我想了想,提议道。
“好意心领了。”
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感觉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叶瑄最后冲了冲我的头发,温声道:“好了。”
我马上就要起身。
他说:“慢着点。”
我潮湿的眉眼透过发丝的间隙看到叶瑄此时的样子,为了给我洗头发,他自己的衣服弄湿了不少,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高兴,只是神色生动了很多,像是樱桃枝上抖落的春雪。
叶瑄的耳朵尖,好像有一点点红。
只有一点点,像一枚没有成熟的小樱桃。
我怀抱着这样的发现,心跳得很快。我的掌心有些热,于是我贴着自己的面颊降温,可是面颊反而更热了。
“过来,吹一下头发。”
他看了看我泛红的面颊,建议道:“如果现在你不是太冷,我就开一下换气扇,待会儿吹头发会更热。”
“没关系的,我自己回房间里吹就可以了。”我非常喜欢和叶瑄相处的时间,但是这个时候,我反而有点想要落荒而逃。
“嗯,回房间吹头发也好。”
叶瑄牵着我的胳膊,陪着我走回房间。他打开我房间里某一扇柜子,拿出一只小药箱。
我有些惊讶:“我从来不知道这里竟然放着小药箱。”
“之前我给你整理的,你可能忘记了。”
“叶瑄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他闻言,浅浅地笑了。他让我躺在床沿,稍微解开一些浴巾。他说我背上的擦伤有些严重,还带着一些淤青。
“要用碘伏棉签处理一下。”
“想想就很疼啊。”
“稍微忍一忍。”
他的手总是比常人的温度低一些,他触碰到我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碘伏带来的刺痛让我的眼眶微红,叶瑄叹了一口气:“很疼吗?”
我摇头:“不是很疼。”
“等你读了大学,就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既然叶瑄也在圣塞西尔当老师,我去那里读书的时候不能和叶瑄住在一起吗?”我察觉到叶瑄话语底下隐含的意思。
“如果那个时候,你有了要好的朋友,或者有了喜欢的人,想要邀请他到自己家来做客的时候,若我仍然在,恐怕不会很方便。”
“我不会有比叶瑄更要好的朋友,也不会有比叶瑄更加喜欢的人。”因为趴在床上,我的声音变得有些闷。
“会有的。你现在还小,会把有些事情想得太肯定,但是人会慢慢长大。到了那个时候,会有新的想法,新的爱好,回过头来看旧时的自己,也许会很不理解曾经的决定。”
叶瑄的声音非常温柔,但是温柔底下更多的是疏远。他细致地处理我的伤口,仿佛心无杂念。
“我现在不小了,叶瑄,还有两个多月我就要成年了。”
“从前你总说不想那么快长大,现在却又要急于佐证自己已经长大。这是为什么呢?越是着急证明自己,越容易陷入一种偏执的境地。你太累了,现在需要休息。”
他处理完我背后的擦伤,扶我起身,却看见了一张流着泪的面孔。
“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麻烦叶瑄了。”我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笑着和叶瑄道谢,说多亏了叶瑄在家,不然我可能要一个人在浴室躺很久,又说不好意思把叶瑄的衣服弄湿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从叶瑄那里接过小药箱,告诉他腿上的伤口我可以自己处理,目送他离开卧室。
我看见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门轻轻地合上了,我抱着小药箱,深深地蜷缩了起来。
拿到圣塞西尔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的内心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此时,我全神贯注于另一件事,我全神贯注于与叶瑄的冷战。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比矜持,但是我是那么全心全意地恨着他的冷淡,而他并不像我恨他那样恨我,他游刃有余地疏远我,不费什么力气的。这加剧了我内心的折磨。然而我在家里时常会遇到叶瑄,眼神的对视或者肢体偶然的触碰都让我感到即将失去的痛苦。
真是“不敢出门望月,怕它勾我相思,偏偏月进窗来,害我相思一夜”。
踏上前往圣塞西尔的旅途的前一天,叶瑄静静地看着我整理东西。他看着我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来回穿梭,眼神有些茫然,仿佛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发呆——这于他而言是非常少见的。
我看着他的样子,感觉他像是单薄的影子,要被什么东西吹落了。
我对他说,叶瑄,到了圣塞西尔我们也能够常常见面对吧。
他笑着说:“不一定可以,那时候你可能会很忙,而我也要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说:“所以即便是我们在一所学校里,甚至在一个系里,我们都不能经常见面吗?”
“美术系还有其他老师,我的课排得不多,大一新生一个礼拜只有一节。”
他的回答简直滴水不漏,很久以来积累的愤怒终于在那一刻点燃了我,我将酝酿了很久了悲伤一股脑儿地丢了出来,言语的激流裹挟着我,让我不吐不快。
“叶老师,你不必勉强自己来敷衍我,你的时间很宝贵,因为同情、怜悯,你陪我浪费了三年,接下来你只要和我说,你一刻也不想浪费下去了,那我当然会自己走掉。我不用你敷衍。”
“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我,而是其他别的什么人,被委托给叶老师你照顾,你一定会更轻松些吧。你那么宽容和善,又体贴细心,任何人都会对你产生好感。我想了想,这个人是不是我,对您来说都没有所谓。”
我的话语像是烧红的石头一样滚烫、坚硬,还没说出来就已经灼伤了我自己。
“或者,还是有所谓的,我比一般人都要麻烦。骄傲、敏感、脆弱,精神紧张,还十分偏执。这些毛病让人束手无策极了,即使是我自己,有时候都会憎恨我自己。”
“不讨厌我的人只有妈妈。”
“叶瑄,等会儿我把高铁从明天改签到后天,你不用陪我一起去,我们可以分开走。这样你和我都可以轻松一些。”
叶瑄脸上一贯的从容消失了,他像是被刺痛了一样,皱了皱眉,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沉默了良久,他终于谨慎地拣选出合适的言语。
“不是这样的。像你妈妈一样,我也很喜欢你。”
“你并不像自己说的那么糟糕,事实上,你勇敢、坚定,有顽强的意志,还有十分细腻的情感,和你相处的时光,我总是非常快乐。”
“我很喜欢你,换句话说,我很爱你,然而……”
“然而你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爱我。”我摇摇头,很惨淡地笑了,“你没有做错什么,叶瑄,你不用安慰我,我虽然脆弱,但是失恋这种事情,我还是能够独自承受的。”
我看了眼客厅中央敞开的行李箱,东西差不多已经带齐,我重重地将它合上。
“叶瑄,之后就是学校里见了。”
因为改签了下午的高铁,我一觉睡得很晚,将所有要带的东西都捎上,我反锁了家的大门,叫了计程车去车站。天色不是很好,风很大,夹着一些细雨,到车站的时候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在候车室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吃着一个红豆面包。
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银白的长发,米黄色的风衣,颀长的身姿和优雅的风度总是让我一眼认出他。
叶瑄。
叶瑄也改签了这班车。
他也马上发现了我,在他走过来之前我三口两口吃掉了红豆面包,扔掉了包装袋。他摸了摸我的头发,问:“早饭没有好好吃吗?”
“叶瑄难道不是早上的车子吗?”
“本来是早上的车子,但是那么长的路,还是想和你一起。”他的笑容里带着些不确定,“你愿意和我一起乘车过去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这样低头看我,满怀期待而无所求,我拒绝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好啊,我们一起过去。”
叶瑄极自然地接过了我的行李,我们登上了列车,车窗外的景色的飞快地后退,那些山林草木,都变得非常遥远。仿佛我们要往世界的边缘,并且再不回返。我和叶瑄在车上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闲谈,仿佛我们之间全无罅隙,我从记忆中翻拣出我最喜爱的部分,和叶瑄共度的部分,重新进行讲述。我说叶瑄你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十六岁的时候我喜欢的电影现在仍然很喜欢。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摔倒了,你陪了我很久——不是高考完这次,是更早那次,我牵着你的手就像小象牵着象妈妈的鼻子。
我望着窗外,时不时有回忆涌上心头。
我曾经单方面地斩断了我的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想要做到什么都不关心,正是叶瑄让我明白这个世界的美丽之处。
雨天我们不撑伞地在凌晨的街道散步,看到柏油路面的积水在月光下折射粼粼清光,他牵着我的手,说雨落在皮肤上的感觉非常好,说有时候下雨天他会坐在花树下,雨水和花朵轻轻坠落。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我像是在云端上行走。
到了晴天,有时候叶瑄会骑自行车带着我去森林公园,说那里有很大的榕树。我坐在后座,风把他的长发吹到我的身上,我闻到了浅淡的香气,他的长发像是流动的绸缎。他告诉我这颗榕树的历史,告诉我树木对于我们存在的这个星球的价值。叶瑄甚至很温柔地问我要不要拥抱这棵榕树。我从自行车的后座轻巧地跳下,白色的裙裾翻飞如雪。我说好。于是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扶着自行车,阳光照得车把手如刀刃一般明亮。他看着我倚着树干朝他微笑的样子,说想要为此写一首诗。
叶瑄教会我许多不同树的名字,告诉我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他让我知道苦楝树开花是什么样子,告诉我夏天的合欢很好看。“苦楝”“合欢”,名字交错起来就像是一首情诗,是“莲子清如水”的那种情诗。当他的唇齿间吐出这些美妙的音节,我的灵魂便为之轻轻漂浮。
我一直说啊说,像是要把所有的光阴都咀嚼一遍。叶瑄笑着看我,不时地对我的记忆进行补充,他递水给我喝,避免我因为过多的讲述而口干舌燥。一路上我们虚掷了多少欢笑,到最后我十分疲倦,靠在叶瑄身上陷入了长梦。
我的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道别的时候就要来临了。
我和叶瑄的道别并不是短促的一拍两散,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告别,非常漫长地告别,演习着没有对方的人生。对此我们十分默契,心照不宣。但我的心中总有一块空洞,无法被填满的空洞,像是这一次次告别留下的遗迹。
然而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此刻的我,还不知道将要在叶塞大陆上发生的一切,不知道那些将要为我出现的奇迹,不知道在我陷入伤感的长梦时,叶瑄曾轻轻地吻过我的面颊。这个吻,就像是世界上所有道别的吻一样,短促而温柔。
再见,再见。
再见……再见……
Tbc
(作为告别的吻已经写完了,下一篇写作为咒语的吻,主叶瑄视角。)
(下一篇就要甜回来了,大概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