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后》剧本原稿
写在最前：
本次实验游戏的目的是实验“段落式演出设计”对于阅读的辅助效果。内部测试环节，90%的测试人员在玩过《蝇后》之后，能够忽略掉文本的长度，或认为游戏内文本只有不到一千字，远远低于游戏内真实文本总量的十分之一。
实验结果成功，故开启大规模测试，接受更多朋友的参观。
在本条帖子中，我会放出《蝇后》的剧本原稿，一共一万两千字，对《蝇后》讲述的故事和游戏内“互动阅读”实验感兴趣的朋友，欢迎对比游戏与剧本内容，查漏补缺。
第一幕：苍蝇之舞
我对一些事情心怀恐惧。这是错的，但这不可耻。
所幸我还能够讲故事。又所幸你点了进来，愿意坐下听我细说。
这是一个平庸的故事，他的主人公如你我一样，平淡，平凡，平平无奇。
我希望故事中所描绘的一切，正在看这段故事的你，永远不会经历。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与任何现实事件与团体对号入座。
陈一三的网名叫做“以上”，看起来很独特，但取这样名字的目的只是为了好玩。
譬如说新闻联播的结束语总是“以上便是本次新闻联播的全部内容”，以上听了，便会觉得，这样很好，每次的新闻联播都会提到自己。
以上是一个上班族，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晚上十二点睡觉。
他的通勤时间是一个小时，刷牙洗脸与吃早饭的时间是半个小时。
剩下的一些时间，他会用来上网。
他的手机里有一个软件，软件的图标是一张嘴，嘴里有一个可爱的小人。
以上叫它“小言”，公司里很多朋友都用它。
小言的创始人说，我们要用小言，让所有人都爱上表达。
小言不是一个聊天软件。我们说聊天软件，意思是，我打给你，你打给我，我们之间有一个窗口，我对你说，我爱你，你对我说，昨天的球赛真好看。这样就很容易出问题。
小言是一个放大软件。小鸡低飞是小言的管理人，小言软件并不是他创造的，但目前的功能与环境都由他管理。因此创始人说了什么不重要，小鸡低飞说，小言软件是一个放大软件，在这里，每个人的声音都被放大，那之后被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听见。
小鸡低飞说，小言是每个普通人的秀场。
以上并不认识小鸡低飞。在他看来，小言社区是十分方便的，他可以轻松地用左手滑动屏幕，去看他关注的人发布了什么样的新言，而当他用右手滑动手机，他就可以轻易地滑动到“发布新动态”与“看看世界”。
玩小言的时候，他总喜欢两只手同时持握，这让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握在他的手里。
七月十三日，积雨云压得很低。下班之后，以上用小言发了条新动态。
“今天的工作不是很忙，但工作时间依旧排得紧紧的。新来的上司像一个傻□，每天就知道指派人做这做那。幸福有一个比较级，和他相比起来，我才发现，之前的那位，好了太多。”
以上总是用小言发这些牢骚话，这些话他在生活中从来不会说出口，只有在互联网上，才敢于聊上一些，发泄发泄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苦闷。
有的时候他发布小言时会在心底感谢这里，因为如果不是小言，可能世界上就会多出一个新晋抑郁患者。积少成多嘛，量变总会引起质变的。
他这样想，一边点击那个发布按键。于是他的小言进入了垃圾桶。
“您的小言发布失败，重新发布请进入废纸篓。”
以上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自己的小言会发布失败呢？
哦，是因为违禁字。
他只用了三秒想明白是因为那个□字的原因，然后把□改成了○。
“傻○□□。”
这下应该会发布成功了。以上心想。
“您的小言发布失败，重新发布请进入废纸篓。”
明白了，还有违禁词。
“傻○○○。”
“您的小言发布成功。”
小鸡低飞不知道○○是不是傻○，对这件事情他也并不在意。他只知道，如果○○要做到一，那么小言就要做到一百。
“每个社交软件都要做到一百。”小鸡低飞在公司会议上说。
“但事实上我们可以做到一百零一，因为我们要做到第一。”
于是小言有了最全面的屏蔽词库系统，比其他所有社交软件的字库加起来还要多。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好做，招几个编辑，网络上多找几个版本的词库叠加起来就行。
编辑们普遍反映这样的工作很爽快：你告诉用户，他们不能说什么，而此后用户真的会不那么说。用户们只会一边继续用着软件，一边发一些抱怨的动态，甚至连抱怨的主体都不正确。
你看，又一条新小言。
“傻○○○。”
小鸡低飞忍不住笑起来，他并不认识以上，但这并不妨碍他给以上点了个赞。
以上住在一个三十平米的青年公寓里，公寓是个大开间，开放式厨房通着主卧，带有淋浴头的卫生间用半透明玻璃板隔在床铺旁边。
发布完动态之后，以上便开始刷小言上其他人的动态，为自己喜欢的内容点赞。
点赞是一种小言社区推荐的功能行为，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喜欢的内容表达点赞，来表达自己对该条内容的喜爱之情。
你所点赞的内容会出现在你个人主页“最近点赞”的内容里，因此如果你的小言内容被拥有关注用户更多的“讲述者”点赞，你的小言就会获得更多的曝光。
这里有几个生僻词。
讲述者是小言社区对于内容发布者的称谓，曝光的意思是，你的内容能被多少人看见，获得多少次阅读。
以上的小言阅读量通常是20到200，这基于他孤僻冷清的朋友圈，总是发个人牢骚的小言主页，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和理由。
不过以上也从来不在乎。他不在意他每条小言右上角的浏览量展示，对他而言，小言不过是日常工作生活之余的消遣而已。
这样的生活直到他决定去洗澡，淋浴头里的热水浇下来的那一刻，他突然听见床头的手机传来他从没听过的清脆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像一声击掌。
“小言的理念，是让每个用户都能感觉到自己在表达上被重视。”
“我们的每个点赞是一个拇指，被十个用户点赞会获得一次击掌。”
“每获得一次击掌，你的小言内容在我们的AI推荐里，就会提高一个推荐档次。”
“最高的推荐档次是全站推荐。”
艾说话的手机里，播放着来自小言APP的视频广告。广告里，身穿西装的胡须中年人介绍着小言APP的各类特性，紧接着演播厅里闯进一个男人，高喊起“你们都被骗了，我下载过小言APP，根本没有他说的这些……”
那之后便是一阵戏剧性的解释，诸如你下载的不是小言而是别家的盗版软件，小言软件发布多少动态便会有多少金额奖励，登陆九天送极品手机……
艾说话摸着鼻子，等待广告的三十秒过去，好回到游戏内容里，拿取观看广告的钻石奖励。
现在的游戏都这样，一有事情就给广告，看过广告之后，给你一些微薄的福利内容。
艾说话不止一次抨击过这样的现状，但该点的广告还是少不了。
不然怎么样？难道真的去为了一个小时加速冲进去六块钱吗？
广告的倒计时逐渐倒数到个位数，这时候艾说话发现自己的手机通知栏显示了一条信息。
“小言击掌广场新增了一条热门动态，来看看吧~”
艾说话忍不住摇摇头，你看，生活就是这样。明明几乎每个人的手机里都有小言，每次玩游戏的时候，小言的广告依旧会满天飞。
“成功的传播者，要不断地加一。”
“不管他们是喜欢，是不喜欢，是爱过，还是没有见过。”
“只要信息覆盖到他们，十个人里面有一个接纳了我们的信息，那么整体信息的被接受量就会加一。”
“重点在于那个加一。这就叫传播学。”
大学课堂，传播学的老师对堂下的同学寓教于乐地授着课。他举了时下著名明星的例子，说该明星即使身负丑闻，丑闻的传播对该明星而言，是有严重损害的吗？
“不尽然，啊，同学们，不尽然。”
“坏名声，也是名声。更何况，并非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坏的，觉得那是坏的人，只占了不到六成，而他们所瞄准的，本就只有那四成。”
“于他们来说，丑闻，反倒是更具有凝聚力和筛选力的。”
晏清那时在堂下打着瞌睡，她对传播学老师的讲课内容不屑一顾，若非是混个学分，她才不会来听这门对求职无用的灌水课程，但聊到某明星时，她还是忍不住停下哈欠听了两句。
睡眼朦胧中，传播学老师讲到：“那么什么才对他有损害呢？你要切实地损害到他的收入，影响到他的代言，而不是协助于他的传播。”
似乎有点道理。晏清心想，但依旧是太过无用，都是些粗枝大叶的内容。
这时候晏清的手机传来清脆的提升声。
“小言击掌广场新增了一条热门动态，来看看吧~”
她打开手机，发现了四个大字，外加一个句号。
“傻○○○。”
你要是聊这个我就不困了。她精神抖擞起来。
以上发现自己的小言被顶上首页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他并没有在意那个清脆的击掌声，只以为是一个普通的提示音，比如小言广场又更新了新的热门内容。
当以上披着澡巾从浴室里出来，来自他本人的小言等级已经被围观群众顶上了三级。
小言的广场一共有五个等级，不同等级的内容所拥有的曝光推荐不同。五级的内容甚至可以占据首页的头屏，也就是用户们直接进入软件就可以看到的内容。而二级以上，便就可以进入到小言的瀑布流推荐系统当中了。
这里又有一个生僻词。瀑布流是一种AI推荐方式，我们会把符合推荐条件的内容全部放到内容池里面，这之后用户的每次刷新，都会从整个池子里随机调用一定量的内容，形成内容的瀑布。如果内容池里的内容有多个等级，那么等级高的内容会被随机调用的可能性就更高。
以上的小言就在这条瀑布里。
“傻○○○。”
评论，96，点赞，900。浏览量，16万次，三级内容。
第一个点赞的人叫小鸡低飞。
以上不认识这个人，但毫无疑问，这个人很出名。
他有一百多万的听众。
我火了？以上看着手机屏幕发呆。他看着代表未读信息的红色标记在屏幕里飞速跳动，起初是两百多，之后是五百多，紧接着过去不到一分钟，就变成了999+。
首先是惊诧，而后是欢喜，转瞬间又变成畏惧。以上思考着这条仅有四个字与一个标点符号的小言内容究竟为何会吸引听众们的注意力，思考的结果是毫不理解。
“这只是普通上班族发布的一条普通牢骚动态而已……”
以上这样自言自语着，这时候他的小言APP收到了一条私信，代表未读的红点与私信内容排列在展示着999+未读信息的提示框下方。
“△△讲述者，你就是个△△，你全家△△△△，恨△△怎么不△△△△△△？”
以上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糟糕。
他点开那串没有处理的未读信息列表。
“傻○○○。”
评论，860，点赞，2200。浏览量，120万次，四级内容。
评论区在声讨与对峙，点赞的在看热闹。
一条一条的未读评论内容点开，如不是讥讽，便就是咒骂。
“△△△！△△△！△△△△△△！”
以上把评论一条一条看过去，他觉得很委屈。
“评论区怎么这样？怎么会有帮这个人说话的？一定是水军吧。”
艾说话快速翻阅着以上小言的评论区内容，若干年的互联网冲浪中，他已养成一种习惯，看完动态内容后，一定要全方位地查看评论区其他听众发表的意见。
他认为这样能够让自己信息接收的方式更广博，但更多地时候，这样做会看到诸多与自己观念相悖的听众留言，反倒让自己变得逐渐生气。
“我是来这个评论区看人骂他的，怎么有这么多人跟着他一起嚷嚷，说一些的确如此的话？”
艾说话觉得那样说话的必定不是真人，毕竟这年头，听众诚信问题已经发展到一个甚嚣尘上的顶峰，“五十元一万名虚拟听众关注量增加”与“一元十条虚拟听众留言”早已不是什么不透明的行业信息。
“一定不是真人，真人哪儿有帮这样的孬货说话的道理？他竟然这样辱骂○○！”
艾说话翻阅评论区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把筛选过滤到“按时间排列”，十几秒的时间里，目光已经抓取到近百条赞同这条小言内容的留言信息。
但是这里其实有一个问题：譬如我们讲艾说话翻阅抓取到近百条赞同以上所发布言论的评论内容，但与此同时可能有三百条五百条反对内容。
但艾说话是决计不会在意那些与自己观点相同的评论内容的，对于他来说，与自己观点相近的留言反射到他的眼睛里，如同正午时光艳阳天气里你打开的房间壁灯；而与他观点相悖的留言反射到他的眼里，就像漆黑夜幕下的探照灯，明亮而耀眼。
“人们总是会在意他人观点的。”
“当我们主动去寻找、查看他人观点时，我们必然是带有目的性的。”
“大多数人认为我们的目的是求同，实际上不正确。我们的目的是去异。”
“我们会格外关注与我们所想象的不一样的声音，忽略那些与我们想象趋同的。”
晏清所在的传播学课程依旧在继续。授课老师让大家把教材翻到下一章节。
大学里有很多课是水课，所谓的水课，从教材内容到老师课件，都透露着一股急功近利的气息——我们只是为了讲个大概。如果过程是从A到B，那么我们就讲A到B中间的那个C。
C是脱离事件过程的事件发生原理，是榨干果汁的晾晒甘蔗皮。
晏清本人对这些晾晒甘蔗皮自然是没有半点好感，但搭配着鲜嫩可口的新鲜甘蔗，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她正游览着以上小言评论区内的“繁华盛况”，支持者与反对者泾渭分明，短短的十余分钟里，以上已然从话题的发起人变成话题的背景板，善于表达且乐于表达勇于表达的听众们，已将评论区变成了讨论○○问题的战场。
这并不违背《小言社区用户公约》，既然小言内容里提到了○○，那么，在评论区里讨论○○也是已经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晏清看着那些愈演愈烈的争执，眉头还是越皱越紧。
她觉得这样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感觉有两股情绪在评论区不断发酵，一种叫共情，一种叫谴责。
共情的一方认为，工作中遭遇了不公正待遇，发布这样的小言动态无可厚非。
谴责的一方则认为，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将仇怨从上司转移到○○，否则你与那些恨○之人便毫无区别。
双方的对峙很快便进入了白热化，随着参与者的不断增多，正方与反方的核心论点不断凝练。
正方的论点变成了，我支持以上的行为。
反方的论点则变成，我反对以上的行为。
这样的论点还不够凝练，于是又过了五分钟，讨论者们所讨论的内容演变为：
我支持以上；我反对以上。
那之后再五分钟，演变为：
以上没错；以上该死。
发酵的舆论就像在下坡路上没有刹车的自行车，不断地加速，加速，再加速，而你只能在自行车座上看着，握紧车头。
以上对评论区里的几条攻击性严重的评论进行了回复，他本是不想回复的，但也许是那些评论者的留言太过无端指摘，又可能是以上一条一条地浏览所有的评论，即使每条负面评论只为他带来一星半点的威压，数百条评论下来，也是堆积如山的胁迫。
愤怒、屈辱、困惑、恐惧，以上很难解释他正经历的情感，但他必须为这些情感寻找一个合适的发泄口，它们就好像一阵阵冲击堤坝的洪流。
“我没有攻击○○，我热爱○○，我只是对○○○○有一些看法，它在相当的程度上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
“你为什么要认为我□□□□呢？我们可以好好聊聊，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
……
“我不是你们眼中◇◇◇◇的人，我◇◇◇，我◇◇◇◇◇……”
……
这样那样的回复，以上在半个小时里回复了近百条，一直回复到他再次尝试回复一位新的听众评论时，发现自己触发了小言社区的机器人验证环节。
小言社区中活跃的真实用户并不常见这种环节——这样的环节通常被用来判断你是否为广告机器，因为寻常人类大概率不会在短暂时间内大规模发布信息。
“请从下面九张图片中，选择出正确的阿道司赫胥黎。”
赫胥黎？我怎么知道谁是赫胥黎？以上突然之间陷入了一种狂躁。
“验证失败，请刷新屏幕重试。”
以上刷新了屏幕，他发现了信息提示框出现了新的999+，私信列表从上到下都是鲜红的未读标识。
毁灭吧，赶紧。
艾说话发现自己的评论被回复了，他的小言账户里出现了一个代表未读的红点标识。
此时距离他在以上的评论区写下留言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艾说话写下一条表达愤怒的留言，那之后便切换到一款二次元策略游戏，对游戏里新出的模式进行攻坚克难。
游戏的新模式有些困难，需要他进行不同角色的高效组合与利用，一来二去之下，这让他甚至忘记自己二十分钟之前曾经留言了什么。
“新增了一条评论？我发过什么？”
艾说话陷入思考。哦，我在一个○○○的小言下面骂了那个△△讲述者，并且指出了讲述者购买了大量支持自己的水军。
那我懂了。一定是有人对我的评论进行了跟帖，肯定了我的观点。
确实，那个△△讲述者的行为太过分了，很难想象有人会对我的观点不赞同。
艾说话这样思索着，一边点开了未读信息。
那是一条来自以上的信息。
以上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艾说话愣了一下，哦，以上是这条小言的讲述者本人。
“△△去吧！我在我的小言频道发发我的牢骚，我招惹你们了吗？我没有恨○！也没有找任何一条水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容就上了热门，我也找不起任何的水军！”
嘿，这骗子讲述者，竟然还大言不惭地在这里想和我对线？
艾说话觉得心里升腾起一阵火气，以及一股无法言表的正义感。
“你越是辱骂我，攻击我，越是对我的发言进行反驳，就越是揭露出你心虚慌张的丑陋事实。”
来吧，我们比比看吧。我可不会在这里认输，我一定要揭露你的丑恶嘴脸。
艾说话在心里这样说，而后突然又愣了一下。
什么样的丑恶嘴脸？
他点进以上的主页，发现在最近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以上的听众数增长到了五万三千。
“叫我发现了！你就是想用这样的形式让自己红起来，火出圈，赚大钱！”
晏清发现事情正朝着有趣的方向发展，在刚刚过去的五分钟里，认为以上该死的人正明显变多。此时的晏清正走在通向教学楼与食堂的道路上，她的脸庞上反射着手机的荧光。
“晚饭吃什么？”晏清的舍友出现在她的身侧，凑过头来偷看晏清正在看什么。
“食堂最近有什么好吃的？”晏清把屏幕熄灭。
“二楼新开了一家做炒菜的，小洁说口味还不错。”舍友说。
“一楼有家做瓦罐汤的，也有炒菜，好像口味很可以？”晏清的右手边又冒出新的舍友。
“那家可不要去吃。”前一个舍友说，“小洁说，那家的厨师，有△肝呢。”
“太恐怖了，我之前还很喜欢呢，以后都不去吃了。”
小洁是谁？晏清眨了眨眼，想起来了，小洁是她们的班长。辅导员给了三个备选名额，那之后全班人投票推选的。
虽然但是，小洁怎么知道那家店的厨师有△肝？
这时候晏清的手机传来一声新的震动，她的屏幕亮起来。
“您关注的讲述者所发布的小言动态成功进入首页了！快来看看吧！”
晏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屏幕，她把手机重新熄掉，这时候她发现舍友们正看向她。
“男朋友？”
“不是，我哪儿会有那种东西。”
晏清摇摇头，但舍友们狐疑中带着好奇的目光又让自己觉得颇为不自在。
她叹了口气：
“我在追一条有……”
她想说“有趣的小言动态”，但旋即她意识到，如果接下来她与她的舍友们即将对这条小言展开讨论，而她又想与舍友们保持良好关系，她必须后于其他人发表意见又或是表露立场，那样可以最大限度地知道其他人对此事是如何想的。
倘若更多的人共情，她才可以表露共情；更多的人斥责，她便跟着一起斥责。
“呐，你们自己看咯，真没男朋友。”
她把手机屏幕打开，展示内容滑动到以上的小言动态评论区，之后将手机递给她的舍友们。
以上觉得自己处在情绪爆裂的边缘。
他无法遏制自己对于负面评价的愤怒，他的回复一条比一条激烈，他的语气一句比一句更慷慨昂扬。
每看见一条质疑他侮辱他的评论，他都以相同的情绪，回复对他施加情绪的那些人。
他全然陷入了情绪的囹圄，他觉得那些愤怒像是无形的雾气，包裹住自己的头颅和手指。
他唯一能控制的只剩下他的措辞，他尽可能地，让那些被愤怒包裹的措辞依旧优雅。
“倘若有人击打我的左脸，我一定要将我的右脸也伸过去给别人打吗？我不敢当面质问他们为何击打我的左脸，现在连背地里腹诽他们的资格也失去了吗？”
他在那些质问他为什么背地里嘲讽领导的评论下这样回复。
“你们难道没有家人没有△△吗？你们用这样△△的语言△△地△△△△，全然不顾真实，只在乎发泄自己的情绪，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发生在△△△△的身上，你又会怎么样呢？”
他在那些侮辱他家人与亲属的评论下面这样回复。
“你的脑子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成天水军水军，水军是那么好找的吗？我像是一个有钱买水军的人吗？竟然还说我买热搜，△△△△△△△△△……”
他在那些质疑他花钱请水军花钱上热门广场的评论下面这样回复。
他回复了上百条，回复到每两道三条新回复就会让他触发一次新的广告机验证，回复到了太阳完全沉下去，月亮从窗台爬到对面楼房的顶端。
所有的回复，都起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
以上越是回复，评论区里反对者的声音越是嘈杂，阵势也越是壮阔。
那之后他发现他的眼睛万份地酸涩，于洗手台前照了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眼睛里，从眼角到瞳孔，出现了两道鲜红的血丝。
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像是一声清脆的巴掌。
以上的小言，上首页了。
五级热门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以上以前不知道，但现在清楚了。山呼海啸的新消息提醒，红点数字的增加像是在瓢泼暴雨中尝试挤干毛巾，你点开消息提醒，红点消失了，而仅仅一个瞬间，红点与数字又开始增长，并在刹那间又回到了999+。
评论区到处都是战场，支持的，谩骂的，理解的，欺辱的，斯文的，粗鲁的，圆滑的，尖锐的……百孔千疮，满目疮痍，遍地鸡毛，人声鼎沸。即使隔着一个手机屏幕，以上也能够感觉到那混杂在一起能够掀翻屋顶的巨大分贝，就像在一间小礼堂塞满整个城市的闲人，又像是上班时间的上海地铁，沙丁鱼与沙丁鱼的摩肩接踵之间，突然响起百米跑道的发令枪。
以上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涌，当他太阳穴青筋突突地跳跃到前所未见的频率时，他终于找到了消解情绪的唯一办法。
以上叹了口气。
消解情绪的唯一办法是将那些发布过激言论的评论者拉入黑名单，这是社区赋予讲述者与评论者对抗的唯一权利。
以上不再与那些评论者争执，倘若看见不合理的，明显带有侮辱性质的，便将其账户拉入以上本人的黑名单当中。
黑名单是一个小言社区为所有用户都提供的功能。如果一些互动者的言论攻击到你，你可以使用该功能，屏蔽来自黑名单用户的所有互动，被屏蔽的用户无法参与任何由你发起的内容，无法点赞，亦无法进行评论留言。他们已参与的内容互动也会从你的内容下方删除。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缓和评论区的紧张气息。来自评论区的刀光剑影，在以上的小言抵达首页的半个小时内，冲上两千条，冲上三千条，冲上五千条。
艾说话发现自己的账户被以上加入黑名单，又在二十来分钟之后了。他尝试在一条来自陌生路人的评论下进行自己的回复，却发现自己缺乏回复权限。
起初他以为是小言社区出了问题，几番搜索之后，终于发现，问题来自讲述者。
以上在以上的评论区禁言了他。
艾说话一时间便出离地愤怒起来，好啊，这△△的讲述者，发现讲道理装好人说不过我，就转而决定阻止自己在他的评论区发声，防止自己破坏他的计划？
“正义的我绝不能坐视不管！”
艾说话活动活动指关节，以上啊，你以为被你禁言了一切就结束了吗？大错特错了！我还可以发布属于我自己的小言！
他开始在屏幕上敲击。
晏清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她按照一定的时间间隔记录着每段间隔里来自以上点赞与评论区的数据刷新，并观察每一组数据之间的变化情况。
她不是理科生，没办法归纳总结数据的函数性质，只是隐隐记得中学时期学过什么指数函数，兴许适应现下的情形。
半个小时前以上的小言成功登顶首页，五级内容傲立于同期所有热门内容之前，甚至将第二名稳稳地甩开一大截。这之后数据的采集与记录工作就像坐了火箭，每次采集下来的数据，都比前一次至少多出六位数的曝光，而她每两次信息采集之间的间隔仅有不到五分钟。
与此同时……
“首页的曝光引申出更多的二级曝光。”
晏清自言自语着，她在搜索栏输入以上，查看与“傻○○○”相关的实时小言，相关小言数量已经达到了数千条，其中不乏坐拥众多听众的大领袖。
其中最为火热的一条是：
“如何看待以上以△△性质的△△△△内容登顶小言首页？”
发布人叫艾说话。
“……我在以上动态内容等级还在一级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条动态……”
“……我尽可能以一个平和的心态，努力地劝阻了他不要发布这些动机不纯的……”
“……但是以上的态度十分恶劣，他完全不听从我的建议……”
“……他找了很多水军，他的评论区几乎都是他的水军……”
“……他拉黑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
“……他的目的……”
“……听众数量增长……”
第二火热的是一条连账户头像都没有设置的小号：
“以上的个人信息：“
“……真名，陈一三……”
“……生日……电话……就职于……”
陈一三的手机又响了，这一回是电话。
他把手机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声音。
“△△△△△陈一三，△△△△△△△以上△△△△△△“傻○○○”,你△△△△△△△△△△△△△△,最好△△△△△△△……”
陈一三没听他讲完，把电话挂断了。
十秒钟后，第二个电话打了进来，还是同一个人。
陈一三没接，把手机号码扔进了黑名单。
一分钟后，第三个电话打了进来，是自己的母亲。
“陈一三呀，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咯，好几个电话打到我这里，说你……”
“妈，我没事，他们说啥你都别信，我今天不小心说错了话，现在是有人想要我去死嘞。”
“嗨哟，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会有这样的人的呀。你呀，不要东想西想，听妈妈的，说错了话明天跟同事去道个歉，都是一个公司里面的，天天在一起，大家都不会难为对方的嘞，更不可能要让你去死的嘞，莫要瞎想。”
“嗯，我知道的，妈也早点休息。”
之后又是十几个电话，都来自一些不认识的人。
然后是十几条短信，说着一些陈一三这辈子都讲不出口的污言秽语。
故事的最后，是来自陈一三公司老板的电话。
“陈一三，我听别人说，你对我好像很不满意啊。”
陈一三深吸了一口气，那之后用更大的力气吐了出来。
“对，是我。”
对，全都是我。
夜神不说话，2020年9月9日，南京。
第二幕：一座法庭
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鸭子，走起来像鸭子，叫起来也像鸭子，它就是鸭子吗？
本篇内容完全基于凭空想象，请勿与任何现实事件与团体对号入座。
其一
你所看到的热门内容，其实不是世界的真实样子。
那些只是推送。推送是有人为选择的。
其二
用户有权利在任意时刻注销他们在小言的账户。
如果你的账号在小言被注销，你的一切过往内容都会消失。
包括你的动态与评论。
其三
如果你过久不登录你的账号，小言公司有权利将你的账号回收。
又或者是出售给别人。
其四
小言社区的管理者有权利改动任何一条小言用户发布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片、视频、音频。
社区管理者同时有权利封禁任何一位社区内的内容违规用户。
其五
如果你的账号在小言被封禁，你的一切过往内容都会变成“该用户被封禁”。
包括你的动态与评论。
其六
以下内容节选自《小言社区用户公约》：
“小言内容，是指用户在小言上发布的信息，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片、视频、音频等。用户同意且不可撤销地授权小言社区作为小言内容的独家发布平台，用户发表的小言内容仅在小言社区上予以独家展示。
“未经小言社区事先书面许可，用户不得自行或授权任何第三方以任何形式直接或间接使用小言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自行或授权任何第三方发表、复制、转载、更改、引用、链接、下载、同步或以其他方式使用部分或全部小言内容等。”
其七
以下内容节选自《小言社区用户公约》：
“小言公司依法享有，小言社区全部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片、视频、音频的各项权利，未经小言公司事先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直接或间接使用小言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发表、复制、转载、更改、引用、链接、下载、同步或以其他方式使用部分或全部小言内容等。
“小言社区有权对侵犯小言社区及用户合法权益的行为采取任何形式的法律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投诉、诉讼等必要的维权措施。由此获取的全部赔偿款项归小言社区独立所有，同时，用户承诺积极配合小言社区对侵权行为予以维权，包括但不限于按照小言社区要求提供相应的证明文件与相关协助。”
其八
有百分之百的小言社区注册用户选择同意《小言社区用户公约》。
因为不同意的用户无法使用社区。
其九
小言社区需要爆款内容，于小言社区而言，内容没有美丑，没有对错。
爆款内容让社区更活跃，用户粘性更高。
其十
在小言的每十个用户中，有五到七个是虚拟听众。
虚拟用户通常被售卖给买家。
其十一
在小言社区，每一个听众过百万的讲述者都有机会登上影响力排行榜，影响力排行榜是由所有听众票选出来的。
虚拟听众享有同样的投票权。
其十二
猫狗网是一个综合性质的购物网站，你可以在猫狗网搜索到有关小言社区的各项外部服务。
虚拟听众的价格是五十元一万位。
其十三
真实听众也是可以被售卖的。
每年，因为账户回收而流入交易市场的真实听众账户超过百万个。
其十四
小言社区的主要收入来自富人团体。
稳定且高粘性的用户社群是小言撬动富人资本的稳定杠杆。
其十五
广告收入是小言社区营收的重要组成部分。
构成小言社区广告的主要内容是贷款软件，因为对应服务商提供的广告费用最高。
其十六
根据性别不同，小言社区提供不同的定制化小言内容。
包括热门内容、广告，以及日常推荐的讲述者领袖。
其十七
讲述者领袖与小言社区是互相服务的关系。
获得推荐的讲述者领袖，其发布的小言内容必须符合小言社区发展需求。
其十八
小言社区致力于让用户相信社区内容真实可靠，在此基础上努力展现□□、○○、△△的负面内容。
□□、○○、△△负面内容的播报让小言社区获利，也让用户更愿意参与到有关话题的讨论当中。
其十九
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小言用户坚信，一个真实的○○世界，一定充满负面内容。
小言社区的目标是在今年将本条百分比提升到百分之七十五。
其二十
小言社区正代替○○扮演○○、○○○与○○○○○的角色。
倘若我们将○○比作欧洲封建王国，那么小言公司就是教会。
所有人都可以监管○○，但谁来监管教皇？
其二十一
产生质疑与提出反对意见的用户内容，将被禁止点赞与评论，包括本条与前二十条。
对公司生存发展产生威胁的小言内容，小言公司有权予以修改与调整，包括本条与前二十条。
其二十一
[内容已删除]
其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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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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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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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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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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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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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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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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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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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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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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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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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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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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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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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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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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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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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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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小言的创始人说，我们要用小言，让所有人都爱上表达。
其零
“您的账户因涉嫌违反小言公司相关条例，现已被永久封禁。”
其后
“该条内容的发布者账户已注销。”
有这么一个东西，看起来像法庭，聊起来像法庭，用起来也像法庭，但它永远不能代替法庭。
夜神说话，2020年9月10日，石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