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玉匠朋友
我叫骆紫菱,五岁那年母亲去世,我继承了她所有的遗产,几间茅草屋,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父亲是个穷苦的读书郎,每年零花钱只给我两文钱,但他不是个偏心的父亲,因为给弟弟每年也只两文钱。
年幼丧母,我每日只能以泪洗面,直到六岁那年春天,我在院子里择菜,门口突然冒出一只小脑袋,明亮的眼睛眨呀眨,又突然跳出来跳到我面前,原来是新搬来邻居家的粉雕玉琢小娃娃。
“胖妞吃饭了!”
突然传来邻居婶子的声音,小娃娃又看我几眼,咧着嘴笑了,她张了张嘴说了什么话,可大概是春日里的阳光明媚地恍住了我的神,我竟听不清也记不住她说了什么,只记得是个仿佛仙子来拉我的手,要和我做朋友。
后来啊,才知道那仙子叫项双岚,年纪和我一般大,小我几个月,每天清晨午后傍晚都要来找我玩耍。
她与我相同,爹爹都说我俩个头一般高,容貌也差不离,手拉手走在街上竟一时间难以分辨。
可她又与我不同,她走起路像活泼的小鹿,唱起歌像叮咚的泉水,就连笑声也清脆的像雨后的青竹。
我问她为什么同我最要好,她笑着说:“你记得同伙伴们在小桥玩骑竹竿马那次吗?我小时候太胖啦,竟把竹竿压断,那个时候,只有你没有笑话我。”她眼睛清澈而明亮,明月一般直直照进我的心里,可能是那一刻起我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我突然愣住了,我只知道你是仙子,仙子的话,做什么都可以的。
八岁那年,她风风火火拉着我出门,说婶子同意她去医馆进学,让我陪她上街扯几尺布,走在路上她就发现了我的情绪低落,其实那天清晨在医馆张贴招学徒讣告时,我就问过爹爹能不能送我去医馆,爹爹只是叹了叹气,告诉我家里实在负担不起。
我边哭边跟她说不能和她一起去医馆了,可不要忘记我,她连忙掏出帕子抹净我的眼泪,撇过嘴气哼哼说,“什么劳什子医馆,我也才不喜欢去呢!当女医要背那么多书,我可背不下来!我看…”她撇过头看到路边卖玉石古玩的小摊,又继续说,“我看当个玉匠也不错嘛!”说罢又一边大笑一边拉着我跑。
人人皆知道骆紫菱是镇上最守规矩的女子
也皆知道项双岚是镇上最不屑于守规矩的女子
九岁那年,夜间一场大雪朦胧住整个小镇,清晨醒来她就来敲我家的门,唤我一同堆雪来玩,她将雪堆成关公像,真是惟妙惟肖,我夸她心灵手巧,她竟突然脸红起来,又说我傻乎乎的,关公像都不懂什么意思。
其实我懂的,但是现在的我太懦弱自卑,或许等我再优秀一点吧…
十一岁那年,她被镇上的小混混纠缠,我听说此事,放下手中的针线抄起菜刀就冲去小巷,小混混看到我手里明晃晃的菜刀,暗骂我是个疯子,仓皇逃走了。她跑过来抢下菜刀,看着我通红的双眼和额头的汗珠,哇的一声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仙子哭,哭了一个时辰,怎么哄也哄不好,还是我拉着她去了关帝庙,结拜为姐妹后才哄得喜笑颜开。
后来我在小本子里记下,从今往后不能让仙子落泪。
十二岁那年,弟弟到了读书的年纪,我这几年做女工的活计也攒下了一些钱,说什么也要送弟弟去读书。弟弟去读书之后,项双岚干脆抱着被子住在了我家,我们一起谈天说地,聊今后的日子,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也一天天长大,我无比期盼自己赶快及笄,却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十六岁那年,她在玉匠铺学成手艺,自己成了一名玉匠,我为她高兴不已,设宴和她不醉不归,第二天我头痛欲裂,她笑弯了腰,告诉我我醉酒之后净说些胡话,那以后她再也没喝过酒,也不允许我喝酒。
二十岁,她家道中落,父亲在矿山工作时出了事故,母亲也从此一病不起,看着她日渐憔悴,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脸上也没了笑容,我心疼不已。
爹爹看我伤心难过,也十分关心我,某日帮我收拾东西时意外发现了我记录仙子的小本子,爹爹翻看过后,三日没理过我。
二十一岁,她跟我说如果婶子的病再好不了,她就要嫁人与妾,谋求一个有钱人家,可以帮忙婶子治病…
那天爹爹发现我偷偷跑去媒人巷里翻看登记自愿为妾室的女子名册,指着鼻子骂我身为女子不守规矩不知廉耻,于是逼我定下了和洪家嫡子的婚约。
二十二岁,我嫁为人妻,洪公子眉清目秀,却不是我良人。
我对其冷淡,终于洪公子答应与我和离。
我与他和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项双岚。
仙子的眼睛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明亮清澈,二十几岁就如同枯槁老人一般,我紧紧抱住她,告诉她我要带她回家。
她却突然发起疯来,要赶我出门,说这辈子不嫁人也不会跟我走…
三十二岁,十年来我每天去找她,她都闭门不见,我去媒人巷,没有她的任何信息,媒人张婆也劝我放下执念,我懂其实是她不愿让我成为镇上令人指摘的女子。
三十四岁,我问她如何才能见我,如何才能与我像从前那般,我保证绝口不提那些往事,她隔着门说,你成亲我便见你。
于是我求爹爹重新与我说媒,这次是谁都好,我愿意做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再也不荒唐。
炎公子玉树临风博古通今,与父亲和弟弟都十分合得来,也与我相敬如宾,每每看我愁眉不展都会问我是否钱柜又有所空虚。
我明白丈夫想要孩子,于是我便与他生下孩子,丈夫想我起孩子的名字,那便叫念岚吧。
四十岁,项双岚都没有成亲,她的母亲也因为病重去世了,可她也到了徐娘年华,没有人上门拜访,更别说上门提亲。我每日与她闲坐,聊聊闲话。
四十一岁,她搬家了,没有告诉我,许是怕我伤心,我得知消息一病不起,丈夫和孩子都急得团团转,我强撑着好起来,为了孩子也要好好活下去吧。于是给小儿子起名祝岚,祝她一切都好。
五十岁,我得知她在很远的镇上开了一家玉匠铺,于是我不顾一切雇了马车前去寻她。
多年之后相见之时,我们两个却都老了。
她还是那个仙子,一笑倾城,见到我就咧开嘴笑,我笑她牙都掉了,她笑我头发白了。
后来啊,我的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我的外孙女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看到我拿着两个小女娃娃的画像,争着抢着要我给她们梳同样的发髻。
我摸了摸外孙女的头,以后外婆走了,这些都留给你吧,你和她好像好像。
三岁的外孙女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又笑着闹着跑开了。
八十三岁,我的眼睛花了,耳朵也不太灵敏,但子女皆知道我最宝贝的是一个小本子,她们也不知小本子写了什么,只当是我每日翻看便喜笑颜开的神物。
项双岚店铺里不忙的时候会来看我,与我说些有的没的,每当她来的时候,我就会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后来…
我本来想陪她到最后,看着她先走…
可我的身体不争气…
气若游丝之间,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我脑海里全是她闪亮的大眼睛,她俏皮的笑容,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一颦一笑都刻在我的心里。
于是如果有下辈子,希望我是男儿身,让我不在与人介绍时只说,我有一个玉匠朋友。
我闭上双眼,离开人世,享年八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