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乙己

莱特宁是翻垃圾桶而穿球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橘黄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缕乱蓬蓬的橘色的头发。穿的虽然是球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瞬移闪现，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莱，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莱特风”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莱特宁。莱特宁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条鱼，要一个垃圾桶豆。”便排出九枚金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没抓到老鼠了！”莱特宁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名誉……”“什么名誉？我前天亲眼见你没抓到老鼠，还叫老鼠吊着打。”莱特宁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被打不能算输……失误！……猫玩家的事，能算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闪现瞬移”，什么“被动增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莱特宁原来也被增强过，但终于没有热门，又不会绑火箭；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追捕厉害，便替人家抓老鼠，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弱点，便是没有无敌。抓到老鼠，便叫老鼠堵在火箭边上。如是几次，叫他抓老鼠的人也没有了。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莱特宁的名字。 莱特宁吃过半条咸鱼，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老莱，你当真认识字么？”莱特宁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猫皇也捞不到呢？”莱特宁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闪现穿墙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莱特宁，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莱特宁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抓过鼠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抓老鼠，……我便考你一考。抓老鼠绑火箭，怎样绑的？”我想，废物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莱特宁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巧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干活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老鼠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要先打结然后再放夹子么？”莱特宁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爪指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绑老鼠有四样绑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莱特宁刚用指甲蘸了垃圾桶里翻出的半瓶饮料，想在柜上画画，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莱特宁。他便给他们咸鱼吃，一人一条。孩子吃完鱼，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垃圾桶。孔乙己着了慌，伸开双臂将桶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咸鱼不多，冷却时间到也不长？”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莱特宁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莱特宁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金币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削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抓老鼠。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抓到策划人家里去了。他家的老鼠，是抓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举报，后来是削，削了一整天，就削折了腿。”“后来呢？”“后来就削了腿了。”“削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凉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条鱼。”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运动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咸鱼，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条鱼。”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莱特宁么？你还欠十九个币呢！”莱特宁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鱼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被老鼠打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打，怎么会被削断腿？”莱特宁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鱼，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吃完鱼，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老莱他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莱特宁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大概他的确是削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