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留痕
序。
羽箭破空,没入银白色的天空之中。
遥遥传来一声动物的短促惊叫和哀鸣,丹增向着
希恩欧迪斯的马却停在了一处微微隆起的雪包处,随即跟来的几十骑护卫将他团团围住。
“不必太过惊慌。”希瓦艾什家族的少爷摘下手套交给身边的高大男人,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年轻伊特拉的鼻息和脉搏。
年轻人似乎只短短地沉思了一瞬。
“带他回去吧。”
他的手杖轻轻扎进漫天的风雪之中。
希恩欧迪斯挂好手里的弓,轻轻拍打着大衣上的浮雪,壁炉里的木材轻轻发出爆裂的声音,他似乎对于从卧室里歪歪扭扭走出来的人并不惊讶。
那个侥幸逃过谢拉格风雪的少年将永远记得那个少爷在那时时候侧目向他投来的一瞥。
(一)
讯使的手指捻起那封盖着重重边境检验印记的信件,在油墨之间反复确认了收件人的姓名后敲开了希瓦艾什家宅的主卧室大门。
丹增发出一声短促的啼鸣,在张开双翅在讯使头顶略过,飞到窗户的台子上,它的眼神望望窗户正对着的高峻雪山,又看了看床外正在微微摇摆的风铃。
“直接进来吧。又是谁的信件到了?”屋子里的人稍稍回顾,单手把书合上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下次没必要顾虑这样的繁文缛节。”
“那可不好,毕竟这可是您的亲妹妹寄来的信。”讯使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但是眼睛中依然闪动着光。“从……呃,从伊比利亚寄来的。嗯。”
“……”椅子上的银灰闻言稍稍仰起头,然后转了回去打开书向后伸出一只手。“哦,好,有劳你了。”
“那个……老板,您是怎么……”讯使挠了挠自己的鼻尖,脸色微微泛红。
银灰的嘴角微微扬起,接过那封信夹在手指间慢慢挥动了一下。“很简单,就像这封信上的这种味道。”
银灰又转头看了一眼讯使,“但我也不确定,毕竟最近神庙的香烧得太频繁了。”
“啊,啊?有吗?是啊,那一定是香的问题,哈哈哈哈,错不了,应该错不了。”讯使挠着自己的后脑眨眨眼睛。“那老板我先走了,有事情您喊我就好。”
银灰的笑容在脸上微微收敛。“好,有劳你了。”
厚重的木门被人轻轻带上,银灰从怀中摸出一把银刻刀,小心翼翼地割开信封上的火漆,取出里面散发着海盐气味的纸张。
银灰缓慢地展开信封,信封里掉出一个小小的干螃蟹和一块小石头,他并没有感到任何惊讶,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把这两样小物件放进其中的一层。
银灰在看完那封信后轻轻从纸堆里抽出几张印着希瓦艾什家族徽印的信纸,用羽毛笔沾了墨水在纸上一行行落下文字。
两个信封在桌角整齐地摆好。
银灰走到窗前低头看着家宅门口那个小小的信封,手指轻轻拍打着手杖,直到讯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银灰低头看了一眼怀表。
(二)
希瓦艾什夫妇将希恩欧迪斯的行为视作优良家风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体现,又或者只是这个爱好广泛的孩子偶尔的一次心血来潮。
只是希瓦艾什家的私人医生面对着希恩欧迪斯的请求显得极为严肃,全程用一种非常审慎的态度进行了简单的医疗处理,必要时高大的沃尔帕甚至会蹲下来和小小的菲林说上几句。
“希瓦艾什少爷,您知道您的举动代表着一种最高尚的美德吗?”
消毒水的味道冲进鼻腔,这样的味道希瓦艾什尚不习惯,但努力的皱起眉头绷紧鼻子避免做出不雅的举动。
“可是我在书上看到我们没有置评其他生命的权力,医生。”
“但有时候我们还是要被迫做出一些决断,我亲爱的少爷。”医生摘下乳胶的手套伸手摸了摸希恩欧迪斯的头,略微沉吟后露出一个笑容。“像我这样的人就要天天面对这个让我有时也很烦恼的问题。。”
希恩欧迪斯眨了眨眼睛。
“那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少爷,谢拉格的礼仪告诉我们我们一定要尽快应答他人的期许。”医生严肃地摸了摸希恩欧迪斯的头。
小伊特拉大概在当天晚些时候从寒冷和饥饿的魔爪中奇迹般醒来,在被领到餐厅吃了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后就开始披着一条长长的毯子在希瓦艾什家族的大宅里游荡。
他敲敲主卧室的门,希瓦艾什夫妇揉了揉这只分不清方向的小伊特拉,随即让管家带他去希恩欧迪斯的房间。
仍然在翻书试图佐证医生话语的希恩欧迪斯把他迎进屋子放到温暖的炉火边,直到时钟敲了十二下才放开手里的书合了合疲劳的眼睛。
希恩欧迪斯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注视,侧头发现那只小小的伊特拉一直在看着自己,琥珀色的瞳孔中不带着任何其他复杂的情感。
希恩欧迪斯微微一笑。
小伊特拉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般突然倒在地板上沉沉睡去,于是希恩欧迪斯跨过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喊来门外等候的管家,因为希恩欧迪斯自己没法把他搬到自己的床上去。
小伊特拉依然紧紧抓着希恩欧迪斯的一根手指,希恩欧迪斯不得不坐在床边等他坠入更深层的梦乡。
希恩欧迪斯听着屋子里隐隐约约的心跳声眼皮慢慢变沉也倒在了床上,管家轻轻地推开一点门给两个小朋友拿来毯子。
(三)
那封信送到圣山上已经过去了大约一周时间,讯使每天都要跑到信箱前面反复确认一下是否收到了回信,同时他也有些暗自怀疑是否是自自己的工作出现了问题,但是他尽力不去往这个令他不安的方向去想。
毕竟按照谢拉格的礼仪……这是件说不通的事情,即使那个人是喀兰的圣女和银灰的胞妹。
讯使想起圣殿里外竖立起银蓝色的冰焰火把,远远望去给人的感觉并非灼痛而是彻骨的寒冷。
“今天没有信件吗?”银灰轻轻放下茶杯喊住了从门口跑过去的讯使。“还是暂时没有我的那份?”
“啊老板,确实没有您的信件,我等下再去问一问管家。”讯使抱着一袋子信件转过身子。
银灰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屋子里却没带上门,讯使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险些被门框绊了一下。
“过两天有什么安排吗?和我去一趟雪山圣殿吧。”银灰把茶杯放回到桌面上。“你如果有其他安排可以先忙。”
讯使把那袋子东西放到地上,因为刚才的一点失态和紧张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微微发红,双手在衣角上反复搓着手心的汗。
“我明白了,你先考虑一下。”
银灰没有理会讯使的反应,起身走到屋子外面打了一个电话,全程大多数时间都在做出短促的回应。
“你要去吗?”银灰结束了通话之后倚在门框上不置可否地扬起眉毛,他的问话被讯使打断。
“我和你一起去,毕竟我可是希瓦艾什最可靠的护卫!”讯使笑着摇了摇自己的胳膊,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和微微隆起的肌肉块散发着少年的魅力。
“要是出了事情可不要第一个跑掉。”银灰看了讯使一眼,双臂交叉在胸前。“谢拉格的那群人可能在天天盯着我,他们可是希望我出点什么喜闻乐见的事故。”
“哈,讯使的职责可不是站着。”讯使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收敛,屋子中的气氛在这个时刻开始似乎微微紧张起来。
“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其实他们也会为此左右为难。”银灰扬起眉毛。
但是这句话放在这里并不好笑。
讯使稍稍皱起眉头。
“老板,不可能的,那绝对不可能。”
窗外的风铃声一阵阵响个不停,银灰透过窗棂盯着摇摆的那根细线,讯使眨眨眼睛低头去抱起那袋信件。
银灰抿了抿嘴唇移动身子给讯使让出路。
(四)
希恩欧迪斯依然无法习惯谢拉格湿冷寒凉的四月,在这个阴暗的季节里山岭和草原都被云雾笼罩,谢拉格的气候是地域最好的封锁线。
但是这样阴郁的季节依然不能阻止希恩欧迪斯去钻研喀兰贸易公司的一些必要知识,至少用希瓦艾什夫妇的话来说,
“真正的智者永远懂得向内寻求力量。”
但是小伊特拉不这样想,他的力量来自于探索这栋巨大的家宅,那段时间里希瓦艾什家族的人常常见到一个小孩子在楼梯上跑来跑去,在各种仆人都不知道可以通过的地方出现。
直到六月份毫无预兆的一阵风卷走了希瓦艾什家宅门口种植的雪莲,这个阴郁的月份才真正出现在希恩欧迪斯的生命里。
执法部门的人员对小少爷努力解释要么是希瓦艾什夫妇的车想尝试飞翔的感觉,要么就是有人在刹车片上用一把锉刀动了一点点手脚,但是从复原的痕迹和手法来看那把刀很可能属于谢拉格境内另一家和喀兰贸易业务冲突的公司。
在那个月里脖子上的花圈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希恩欧迪斯甚至能数清枯萎花瓣和鲜花瓣的比例保持在多少,身上那件深色的制服被公司人员的雪茄和社会人士的卷烟反复沁润,直到这场盛大丧仪结束的前两天他甚至放弃了更衣就着这身味道抓住睡眠的短暂时间。
希恩欧迪斯当然不能放弃他两个妹妹的生活事宜,于是他把他能想到的事情都记在了几张纸上,托小伊特拉一次次从宴会厅跑到遥远的管家起居室里。
小伊特拉紧紧抓住那几张纸开始在人群之中奔跑,空气中留下淡淡的香气,那几个月里的希瓦艾什家宅都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下,一切工作都在准确无虞地推进,效率甚至比起平日更高。
“我要走了,我要去维多利亚。”希瓦艾什家族的少爷站在镜子前面打着领带。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伊特拉的声音不像初遇时那么清脆,带着一点点尖刺的沙哑。
“没什么,只是出于自己的特点随意想的。”银灰披上他的外衣,拎起手杖,丹增稳稳地落在手杖头上。“就像,你很适合‘讯使’这个名字——传递讯息的人。”
讯使目送着银灰登上谢拉格的前往维多利亚的私人列车,那件大衣的尺寸看来还是和他单薄的身形有些不相称,但是银灰慢慢握着手杖走进车厢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后来讯使在银灰漫长的留学时间中也接到过几封来自维多利亚的信,在和管家与仆人们分享了那些信件后讯使猜到了银灰或许一直在隐喻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坟茔。
他也曾尝试着给银灰写了一封信,用的是银灰房间里的几块蜡打上歪歪扭扭的火漆,在几个月后他得到了回信,银灰并未对这件事多致一词,只是信封里捎了一枚刻着伊特拉种族标记的火漆纹章。
(五)
窗外的风铃以巨大的幅度摇摆着,在一连串不停的铃声中夹杂着撞击屋檐的轻响,天空中开始慢慢掉落起雪花,很快前玻璃上就结了厚厚的一层。
银灰依然没有取消这次行程。
讯使看了看跟随的安保人员,对这些新面孔稍稍皱起眉头,银灰却满不在乎地第一个坐进车里继续看着谢拉格官方的贸易文件。
“我们总要适当轮换掉一批安保人员,否则一旦出现断层就无人可用了。”银灰的声音很平静。“特别是现在的局面,谢拉格的那群人可能就在这辆车上动了手脚哦。”
“放心,我肯定能第一个把老板从车里拖出来。”
银灰仰起头没有答言。
一路无话,随着山路爬升只有越来越大的风雪声敲打着车窗,讯使想起初雪的样子,想起谢拉格相关的宗教规定,然后思绪不由自主地挂在了银灰身上。
他现在又在想什么?他一会儿又会怎么做?
“天气真差啊。”讯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就像它在过去里的日子一样,对吧?”银灰突然接上了讯使的话,讯使这才发现他也在看着窗外。
车在山路上稳稳停住,路上的积雪已经埋过车轮,银灰看了看前方的路况就打开车门走下车,讯使伸手用力拉开被雪壳稍稍卡住的车门想追上前面的人。
雪雾之中传来一声巨响。
讯使的神经在一瞬间紧绷,第一时间向着前方冲了过去,手中的弯刀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深色的眼睛紧紧盯住那个风雪之中的影子。
那道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讯使身边,用大衣的一角将讯使包住,又微微降低身体,如果此时的风雪小上一些,讯使可以发现他的衣服表面闪烁着源石技艺的微光。
一头银色的碎发出现在讯使眼中。
接着讯使甚至没有时间反应过来那人是银灰就已经眼前一黑,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已经从银灰刚刚乘坐的车身之中传出。
山谷之中传来一声闷响。
(六)
移动城邦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辆轿车稳稳地停在人群面前。
银灰慢慢地从车厢里走出来,一只鹰从他肩头起飞在天空盘旋,讯使站在人堆里努力踮脚,看起来维多利亚温和的天气没有似乎没有给到他分毫的滋养,而是反让他眉眼的棱角更加明晰冷冽。
银灰礼貌地推开所有政府官员伸出的双手,然后对着四周轻轻地点头示意。
“不用这么多人来接我。”银灰环顾了一下四周准确地点出几个名字。“你们几个和我走。”
在场的人员都有些意外,银灰坐在副驾驶上又扫了两眼开始移动的人群,敏锐地在视野边缘捕捉到讯使的尖耳朵。
“还有讯使,你坐过来。”银灰的几句话中依然听不到半点维多利亚的口音,而是依然正宗的谢拉格发音。“回家。”
“好久不见啊,老板。”讯使坐在后排伸展了一下身体。“我们现在要去公司吗?要不要先吃一点我做的东西?”
银灰似乎没有聊到讯使一连串的问题,等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肯定要先去公司,我需要掌握喀兰贸易的营收情况和股东持股构成,然后才能从谢拉格的他们手里拿点需要的东西。”银灰停顿了片刻。“精进了厨艺吗?”
“啊是的,我带了一些小点心。”讯使被银灰的话绕的有些晕,但是听到了问话依然高兴地手忙脚乱递过去一个小盒子。
银灰接过盒子,偏过头看了看讯使。
讯使在某一个瞬间意识到银灰那句话里的含义,唇角的微笑一点点在脸上溶解,伸手把住了银灰的座位。
“老板,那我就没拿你办法了,或许相比厨艺,我在信使职位上的工作会更令您感兴趣哦。”
银灰的唇角几乎不可见地动了动,他留意到讯使手臂上一道不小的刀疤。
“记得注意安全。”
这句话银灰在两周之后就在讯使床边又说了一次,当时那位医生正轻轻放下讯使的衣服。
“老板,可是我注意安全你就有危险了。”讯使歪头看着面无表情的银灰。“比起我你更应该注意安全才对哦。”
“麻烦你了。”银灰没有答言,而是向着医生点点头。
“不要紧的,都是小事。”医生一下子坐在椅子里想把沾着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银灰先俯身把它拽了过来。
“所以你觉得安保措施在哪里出了纰漏?”银灰抿了抿嘴唇,双手拄着手杖。“那是一个穿着谢拉格官员制服的人企图行刺。”
“哎呀……这个,可真不是我擅长的事情啊。”讯使挠了挠头努力露出一个笑脸,但是皱着的眉头让这个表情变得扭曲。“老板您还要再找一个信使暂时顶顶我的位置了。”
“好,我知道了。”银灰点点头走出了屋子。“麻烦您了,医生。”
医生叹了口气露出一些老态,倚着椅子缓缓地在桌子上反手摸索着针管和药剂。
“这次需要来一针镇痛剂吗?”
“不用了。”讯使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这次谢谢您。”
“小伙子,我虽然不知道你私下里是给那孩子做什么工作的。”医生慢慢推动活塞挤出一点空气。“但是他应该不希望你觉得自己欠了他。”
“因为他觉得和你有关的事情一直没什么可称道的,他只是在使用自己可以保护他人的能力而已。”医生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但我觉得也是。”讯使想起了银灰的眼神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七)
黑色的大衣在风雪中飘摇,银灰紧紧抓住怀里讯使的衣领,冲击力和巨大的惯性让人在雪壳上翻滚出去,丹增在天空中一路盘旋。
银灰微微皱起眉头,丝毫不去听讯使说的东西,伸出一只手把他按在地上,修长的手指探进讯使的衣服里,冰凉的指尖蜻蜓点水般触碰到讯使的皮肤确认无虞后就快速地抽了出去。
讯使的脸一阵滚烫,下意识想擒住银灰的手腕还是慢了一步,待到银灰抽出手后讯使只觉得自己的头像是要蒸发了一般。
而没在意这些的银灰似乎在站起的一瞬间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拍打自己大衣上落下的浮雪,而是先转身伸出手拉起地上的伊特拉。
银灰两根手指从怀中夹出一个薄薄的信封转动角度,讯使清晰地看到信封上喀兰圣殿的印记,银灰的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在讯使此刻的眼中,银灰俊美的侧脸被阳光的轮廓渐渐模糊,但讯使却坚信自己能看清此刻银灰眼神中的含义,刚刚想到这层,讯使的笑容就越加灿烂和得意。
不仅仅是因为他猜对了银灰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日子里执意出行并且换掉安保团队,猜到了银灰打算制造一场意外要挟谢拉格政府的意图,更多的原因则是讯使相信自己在那个瞬间真正理解了银灰眼神的含义。
那句话穿越了无数个阴冷的六月,跨越了过往所有的日夜,它在那个他们的命定之日起就被足迹刻印在谢拉格的雪原上。
“小伊特拉,只需记得跟上我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