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血影
“许多年前,有一个自诩文武双全的年轻人被邀请参见了一个大地主儿子的喜宴,开始还算正常,直到新郎带着新娘前来敬酒,年轻人双手捧起酒杯,笑着祝福,与一对新人先后碰杯,一饮而尽,便醉了,可等到宴会结束,年轻人居然趁着酒劲爬上桌子盘腿坐,对着满堂宾客说了这么一番醉话:
少年喜欢少女,是饮糯米酒酿,酒味其实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
长大之后,男子喜欢女子,如饮烧酒,一个不小心就要烧断肝肠。
年轻人说完,站了起来,对着那双连自己都愿意承认是郎才女貌的新人深深鞠了一躬,仰天大笑。
新娘被吓哭了,躲到新郎的怀里,不敢再看已经发了疯的年轻人。
即使地主脾气再好,再看好这个年轻人,自家的大喜之日也不能让人这么胡来,便喊了两个伙计将年轻人扶了出去。
直到被两人架到门口,年轻人虽然不甘心,但也只是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后来,年轻人再也没回到这个小镇,这个小镇也没人记得他了。”
说到这儿,血影才顿了顿,取下腰间酒壶,饮了一口。
“师父!”认真听故事的小姑娘皱着眉头,抬起头看向血影。
“嗯?”对这个半道上捡来的徒弟,血影还是很有耐心的。
“人不能半途而废对吧?”小姑娘歪着头问道。
血影点头。
“那总不能故事不讲完吧?”小姑娘嘟着嘴,佯怒道,“好歹这个年轻人啥啥的,还算我的家乡人。”
血影揉了揉小姑娘的小小脑袋,说道:“他说啊,上了岁数,老人思念女人,是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只能一个人孤独品尝,个中滋味,无法言说。”
小姑娘瞪大眼睛,眨了眨,在问“这就完了?”
血影闭上眼睛点头,在答“完了。”
小姑娘这才死心,起身拍了拍屁股,准备走了。
还要跟着这个便宜师父赶路咧!
虽然不知道眼前男子为什么突然跑到自己的那间破屋子里,说要收自己为徒,跟在他身边,但好在这人有钱,能让流浪多年的她吃上三顿饱饭,不用每天心惊胆战地去偷去抢,还能在晚上睡在温暖的床上。
只不过这个师父哪儿哪儿都好,就是非要去自己的家乡看看。
一个被战事摧毁的小镇,还立着的房子都没多少了,还看个锤儿看?
不过他有钱,还给自己花,他就是爷!更何况,他还有好多江湖故事,那他就是大爷!
见小姑娘站立,血影也起身,去往小姑娘的家乡,一处云之国的小镇。
两人步行。
小姑娘的家乡终于在眼前。
血影没有带着小姑娘立即进入小镇,而是驻足片刻,看着眼前的残垣破壁。
老城门茕茕孑立,一边的门扇已经不知所踪,另一边的也是破破烂烂的,有等于无。
一块牌匾,幸好还挂在上面,虽然有些模糊,还是能依稀识别出书写字样。
江山美人。
千山以外有千山,便是江山;六宫粉黛独见你,便是美人。
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年轻人随口胡诌出来的,让镇长听了去,于是才有了这样一个牌匾。
小姑娘拉了拉血影的袖口,问道:“我们要进去?”
血影答道:“自然,随便走走看看。”
虽然血影说是随便看看,但显然有目标,是一片已经干涸了的湖。
湖中有一盏破旧的湖心亭。
亭中两个石墩子还算坚挺,没有被毁坏多少。
血影静静坐在靠左的石墩子上,目光柔和,看着右边的石墩子。
一向很闹腾的小姑娘出奇的没有打扰血影,只是站在亭子外。
在她眼里,从来都是板着脸的师父虽然在笑,但她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伤心的师父。
血影记起,隼白曾经与他喝酒,调侃过自己。说那天底下的痴情种,其实都很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毕竟如今的月老都老糊涂了,脑袋不好使,红线乱牵。既然不能硬绑着姑娘上花架,那就退一步,先让自己活得出息些。
让自己不得不错过的姑娘,因为早年的擦肩而过,在未来日子里,在她的心底,会生出一股小小且隐藏极好的遗憾,说不定有一天,与她丈夫争执时,她就有底气说上一句“早年那个谁谁谁也是老娘的爱慕者之一!”
他是天之骄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而她只是一个连书都没摸过的普通农家女子。
两人相识于市井,他与师弟匆匆赶赴学堂,正巧遇见她背着背篓叫卖。
师弟生性顽劣,一个不小心,便撞倒了她,背篓里的刚摘的新鲜桔子滚落一地。
她着急地想要捡起,却发现有人抢先一步,手脚麻利,将桔子收了起来,没让行人踩踏。
他一袭白衣躬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伸出右手,脸上挂着浅笑,说道:“在下血影,替师弟向姑娘说句对不起,这些桔子就由在下买下,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她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年代,没有任何背景的农家女子,处于最底层,从未有人对自己说过对不起,连一个平常的称呼都没听过。
她不敢答应,他以为她没有原谅,于是将自家住处告诉了她,让她有困难时,尽管找他,就当赔礼。
可她却没找过他。
他后来打听到了她的住处,常常过去做客,美名其曰乡间安静,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他也经常邀请她去自家宅子的湖心亭游玩,他分享或是书中或是别处的趣闻,她在一旁侧耳倾听。
在那些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岁月里,像这样的斜晖脉脉水悠悠极慰人心。
血影想着想着,竟是红了眼眶。
有些心事,如这场雨一般,来的悄无声息。
“师父,下雨啦!”小姑娘双手抱着头,跑进来对血影说道。
血影挥了挥手,袖中乾坤,取出两把雨伞,递出其中一把给小姑娘,说道:“走吧,我们去师父的家。”
小姑娘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寄人篱下,好过乞讨过活。
雨点极大,打得雨伞滴答作响。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师徒二人遇到了一个瘸腿男子,看到血影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怒,有敬畏,有惊讶,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声,然后板着脸将一个粗布行囊狠狠砸在血影胸膛上,“这是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的书,还给你。”
血影结果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撑着伞一瘸一拐地离去,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血影,虽然她与我成了亲…但我没动她!她也没在我府上待过几天就回去了,别觉得她死得不明不白!她比谁都干净!”
“整个小镇,谁不知道你血影少爷喜欢她?整个小镇又有谁打得过你?你那天,像个她心中的男人那样,大闹一场,带她远走高飞,谁又能拦住你不成?难不成你认为她跟了我,她就能过踏实日子?我告诉你,那天,敌军来袭,她冒险跑到我家里,说自己没脸见你这个大英雄,硬是跪下求我把这些你的破书还给你!”
“她刚出门就被敌军抓到了,死了。”
手中雨伞早已滑落,血影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兄弟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喃喃道:“这话你对她说去,她从不负你。”
血影默然,任由雨水打在身上,指缝间渗出猩红色。
那人走后,血影久久没有挪步。
血影对一直陪着自己的小姑娘苦笑道:“师父是不是很没用啊?”
小姑娘早已泣不成声,只是撑着伞,没有回话。
当时小姑娘被一个姐姐捡回了家,成了姐姐的跟班,帮着姐姐打理院子里的几棵桔子树,若是有个太阳天,后者便会将一叠叠相当重的书亲自搬到院子里,每次都摆的整整齐齐。
若是姐姐心情还算不错,还会与她讲好多故事,有山鸟虫兽,有才子佳人,慢慢的,她就认为会讲故事的人一定是好人。
——
血影没有拾起那把雨伞,淋着雨,捧着布囊,来到了那位农家女子的故居,一个早已只剩下泥墙的房子。
血影找到了一座无碑小坟。
血影施展忍术,让周围一棵小树迅速长大,好为睡在这里好多年的她遮蔽风雨一二。
血影盘腿坐在坟前。
与小坟相对而坐。
那天相见,是个大晴天,街道熙熙攘攘好多行人。
如今相见,大雨磅礴,荒废好多年的小镇人迹罕至。
血影取下腰间酒壶,没有喝酒,而是放在了面前,酒壶原来装的已是温好了的黄酒。
——
从前从前,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下寻一块干净的地方,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如数家珍。
后来后来,有位被休了的女子,会在无人时候前往那盏湖心亭,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风雨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