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你我长卿，天下长情。

玉狐山顶的小木屋内，有个被禁足的女子，她叫琳。

琳此时倚坐在桌子旁，手里把玩一串由十二颗经过粗糙打磨的石头编织而成的项链。

她终日忧伤的目光看着那这一颗颗不成样子的石头，才会浅显出些许的笑意。

因为这串项链，是她还是少女时，另一个少女送她的。

哪怕过去很多年，琳也依然记得那天的场景，那时她们还在忍神山学习忍术。

那天早课，那个叫小椒的红衣小姑娘趁着老先生埋头苦读圣贤书的时候，神神秘秘地塞给了同桌认真听讲的琳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条。

琳毫无准备，被吓了一跳，引起了老先生的注意。

那张小纸条也被老先生发现，可老先生正要将纸条拿到手里的时候，小椒突然跃起，一把抢回了小纸条，再一口吃进嘴里，又咽了下去。

老先生气得不轻，勃然大怒，先是拿起戒尺重重打了小椒的手掌心，然后让她到学堂外面壁思过。

小椒虽然被打得眼泪都出来了，但出门之前还是冲不知所措的琳挤了个笑脸。

早课结束，老先生出门，看了看这个食神的宝贝女儿，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喝酒去。

琳也跟着出来，与小椒面对面。

小椒看着生气严肃的琳，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她。

“说吧，为什么要这样做？”琳质问道。

“算了算了，过去了过去了。”小椒打了个马虎眼，企图糊弄过去。

“行！”琳长舒一口气，正色道，“你可以不说，那是你的选择和自由，我管不着，那我再也不理你，你也别怪我了！”

小椒一听到这话，不再淡定，老实交代道：“其实吧，我是想约你一起今天晚上去散散心。”

琳气笑道：“就这点事，用得着在上课的时候偷偷摸摸传纸条吗？”

小椒看琳笑了，也笑道：“这不是看你最近忙吗？下课后总是一转眼就不见了，我不在上课的时候找你，上哪儿找你去？”

琳神情有些失落，问道：“是吗？”

小椒一脸真诚，点头道：“嗯嗯！”

看着如此模样的小椒，琳笑道：“那好吧，我一定会跟你散步，时间和地点先告诉我，我好腾出时间。”

“今晚，忍神山顶！”

“行。”

“真的？”

“真的。”

“答应了？”

“答应了！”

小椒高兴地拍手庆祝，可两个红肿的手掌刚一触碰就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疼得龇牙咧嘴。

“疼吗？”琳关心道。

小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痛苦，强笑道：“不痛不痛。”

那晚月亮皎洁，挂在夜空，默默照亮着世间所有人。

琳精心打扮，穿上了自己最是喜欢的衣裳，按时赴约。

琳站在山顶，月光下，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女，神圣而又落俗。

小椒背着手，出现在琳的身后。

琳听到声音，转身看过去，饶是见过了不少世面，也难以在一瞬间将眼前此人与平时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姑娘相提并论。

此时的小椒头发上还留着没扒拉干净的残叶和灰尘，脸上有好几块青紫，衣服和裤子也有了刮破的痕迹，甚至脚上的一双鞋子都不知去向了。

琳试探问道：“你干嘛去了？”

小椒摆摆手，豁达道：“嗐，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不打紧的。”

见琳还是不相信，小椒赶紧转移话题，将手从后面拿到身前，伸到琳面前，笑容灿烂，道：“看看，喜不喜欢？”

琳小心翼翼接过小椒手里的东西，发现是一串石头做成的项链。

小椒又问道：“怎么样？喜不喜欢？”

琳点头，问道：“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在得到认可后，小椒背起手，自豪道：“这还不是看你最近总是愁眉苦脸的，我呢，想让你开心一点，但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只好苦思冥想。”

“终于，在我几天几夜不断的回忆下，终于想起了咱们琳儿大小姐最是喜欢这个叫‘夜明石’的玩意儿了，于是我去山那边碰巧找到了一块好看的，再随便花了点时间磨成十二个不同样子的小石头，丑是丑了点，但什么来着？老先生曾经说过，唉，我给忘了。”小椒摊摊手，说道。

琳看着小椒那双磨破了皮的手，有些哽咽，道：“礼轻情意重。”

“对对对，就是这个。”小椒点头，重复道：“礼轻情意重，所以你不许嫌弃它丑啊！虽然比不上你们家的那些名贵首饰，但我是用了心的。”

琳忍住眼泪，笑道：“不会。”

这份礼，一点也不轻。

夜明石其实不算稀罕之物，可坚硬无比，工匠想要制作精致的夜明石饰品也要花上不少时间。

这种成色放在外边都是上乘的夜明石估计是小椒从盛桂的藏品中偷出来的，然后跑到外边，自己亲手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这串项链本就是珍贵之物，对于琳来说，更是如此。

“我还给这十二个小石头分别取了个名字，要不要听听看？”

没等琳点头答应，小椒就自顾自地说了出来。

十二个模样不同的小夜明石，十二个不同的名字。

玉狐，青梅，竹马，朝露，

春水，桃花，玄甲，羊脂，

白桃，朱雀，初雪，红衣。

以玉狐为始，以红衣为终，寓意极好。

听完原本肚子里没几滴墨水的小椒说完这些个文绉绉的名字，琳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这次，琳把“我”字咬的很重。

小椒没有说话，可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琳明了了，坦率笑道：“我的意中人一定得是个剑仙，一个能够顶天立地的大剑仙。”

小椒抬起头，与琳对视，说道：“那我从今天起就开始练剑，我学东西挺快的，用不了几天就能跟隼白队长比肩了。”

琳看着自信满满的小椒，故作悲叹道：“可我们这种情愫，世俗不允啊！”

小椒伸出右手，指向天空，笑着说道：“那就由我来，让我来斩尽所有的流言蜚语和所有世俗对你的束缚，任他是谁！”

那一刻，月光清冷又温和，照着古波不惊的佛头，佛头前，是两个年纪相仿却性格身份忧愁与欢喜都迥异的小小姑娘，她们跪在佛头前面，分外虔诚，说着诸如“此生此世，你我长卿”的山盟海誓。

两个小小姑娘起身，相互注视。

两对小小眉弯，一双浅浅，一双浓浓，轻轻搁着各自而又相互的欢喜。

“又在想那个人了？”有人推门而入，不怒不喜，司空见惯。

“白老祖有事吗？”琳收起项链，冷冷回道。

“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白袖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用两指夹着，说道：“那个叫小椒的人，今日将要问剑我玉狐山。”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琳想要从白袖招手下夺回挑战信，却被白袖招一指按在原地。

“一个月前吧，别用这种凶神恶煞的眼神看本座，要怪只能怪你们这些后人没能守住玉狐族祖地，我才必须出现，你也必须要背负本就不需要背负的使命。”白袖招淡然道，“那孩子应该要到了，与老祖一起出去看看吧。”

琳好希望这句话是这个莫名从祖地复生的老祖是在说笑，可这并不可能，一个突然出现在祖地，又突然解决掉占领祖地好多年的南蛮万人精锐的人，没闲心如此拿自己寻开心。

玉狐族历史上最为惊才艳艳的族长白袖招，在玉狐族青黄不接的时候横空出世，以无敌之资震慑四方，更是以凡人之力与当时的忍神打了个不分伯仲。

可哪怕是玉狐族人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几百年之前那场差点让玉狐族灭族的剑气洗山川的劫难，这位族长却迟迟未出面阻拦，任由族人惨死玉狐山间。

就像琳也不知道白袖招如何复生，为何初次见面便废掉了自己的修为，为何要逼迫自己以全族人的性命为祭品成为新的神祗。

忐忑不安的琳就这样跟着白袖招到了外面。

玉狐山上，已经布满了全副武装的玉狐族人。

琳望向远方，生怕那个冒失的红衣身影突然，又有些想看她风风火火跑到自己面前，说着些自己那些脑袋里奇奇怪怪的想法。

“老祖，敌人来了！”有探子跑到白袖招面前，说道。

白袖招微微一笑，道：“看来还是有些胆子的，她带了多少个帮手？”

探子战战兢兢地回复道：“就一个小姑娘，但她一个人就打败了我们精心准备的埋伏。”

白袖招摆摆手，说道：“就你们那些破绽百出的埋伏，拦不住也是理所当然的。”

白袖招又转头对琳称赞道：“明知我还在玉狐山，还敢一个人来问剑，你看上的人，还算凑合，只不过，也只是凑合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让她一招，再加上她勇气可嘉，再让一招。”

白袖招说这番话的时候，云淡风轻，自信且理所应当。

“你要下杀手？”琳问道。

白袖招淡淡说道：“败者，不配活着。”

琳瞪着眼睛，愤怒问道：“白袖招，你败过吗？”

听到晚辈直呼自己的本名，白袖招丝毫不介意，对于琳提出的问题，白袖招却是略微停顿，然后才给出答案。

“修道三百年，从未败过。”

简单且霸气。

琳咬着牙，威胁道：“她若死了，我也绝不苟活！”

白袖招不以为然，说道：“你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死。”

面对鲜有敌手的白袖招，琳心里那股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瘫坐在地上。

就在此时，一道耀眼的火光从山脚传来，震飞想要阻止的玉狐族人，直击白袖招的面门。

白袖招只是探出一指便止住了火光。

火光在白袖招的手指之前轰然炸开。

琳缓缓抬头，潸然而泪下。

因为，那道熟悉的火光消散之后，一个背剑的红衣女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个心心念念好多年的熟悉身影，来了！

白袖招看了看那根刚刚触碰火光的手指，说道：“这招不算，你还可以出两招。”

小椒无视了白袖招，对琳笑着说道：“琳，好久不见。”

琳看到那张熟悉的笑脸，泣不成声，只是摇摇头，意思是“我很好，你快走”。

那年两人分别，白袖招都没动手，任由小椒如何劝说，琳还是跟着她走了。

如今两人相见，纵使明知会与面对不可一世的白袖招，外加整座玉狐山，小椒依旧来了！

白袖招任由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叙旧，静静等着这个登门问剑的红衣晚辈交代遗言。

小椒冲琳摇摇头，说道：“答应你的，我会做到，等我打倒这个老妖怪，我们还要去好多好多地方，看好多好多的山川草木。”

“老妖怪，是你说的让我两招，对吧？”小椒问向白袖招。

白袖招觉得这个小姑娘有些有趣，耐心回答道：“没错，两招，两招之后，我再出手。”

“你们都退下，保护好少族长。”白袖招对族人命令道。

随着族人退到琳的身边，白袖招和小椒中间，隔了一块宽敞地儿。

没有任何起手式，小椒悍然出招，一道比之前更为声势浩大的火光笔直砸向白袖招。

白袖招缓慢抬手，凌空画符，让火光只能停在自己身前三尺，不能再近分毫。

自己的第一招毫无建树，倒也在小椒的意料之中，毕竟眼前这个几百岁的老妖怪无限接近于神的境界。

小椒不敢托大，赶忙调整气息，抽出背上长剑。

第二招，用剑。

小椒踏出一步，挥舞着长剑自上往下，划出一道凌冽剑光，势如破竹，朝着白袖招而去。

白袖招依旧是画符格挡，只不过这次没有立即轰散剑光，而是仔细端详起来，评价道：“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剑意，倒也算是个中上之资，只不过本座已经见过世上最强的剑修了，所以这一剑，不过是下下之品。”

说罢，白袖招将剑光抓到手中，慢慢碾碎。

小椒已是全力祭出的两招已毕，皆被白袖招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如果只有这种水平，本座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胆子写下那封挑战信。”言语之间，白袖招已经到了小椒面前，在小椒反应过来之前，一手抓住小椒握剑的右手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拍落长剑。

白袖招手持长剑，冷漠道：“此等杂碎，也配问剑我玉狐？”

白袖招随手一甩，将剑带着小椒一下子钉在墙上。

这一切，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小椒！”琳想要冲过去救小椒，却被族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还有什么要跟她说的，最好趁现在早点说了。”白袖招看着自己刚刚握剑的右手，提醒道。

“放过她…老祖，求求你放过小椒，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做，只要你放过她！”看着将死的小椒的惨状，琳最后一点坚强瞬间崩塌。

白袖招只是笑道：“琳儿，本座是让你把话留给她听的，不是跟我说，还有，不论我放不放过她，你都得顺着我的意思。”

此话出口，琳低下头，大哭无声，既有对命运不自主的无可奈何，也有心念之人将要死在眼前的无能为力。

“喂…琳…”

墙那边，小椒用尽全力抬起头看着琳，眼神温柔。

“小椒，你快走！你打不过她的。”琳见小椒还有希望，劝道。

小椒努力挤出个笑脸，问道：“琳…你还记得那天…老先生教的是什么课文吗？”

琳使劲摇头。

“那天…老先生打了…我几个手板？”

琳啜泣道：“不知道！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快走啊！”

小椒右手握紧插着自己胸口的长剑，费力取出，无力地躺在地上，苦笑道：“我啊…也记不得了，果然人活久了，就会在不自觉之间，忘记一些事情的。”

白袖招没有打断两人的对话，因为这是她允许的。

小椒杵着长剑，缓缓起身。

琳看到，小椒光是站着，便是用尽了全力，握着剑的手也是自然垂下。

虽然遍体鳞伤，可她依旧在笑啊！

就像那天，她为了磨石，不惜跑到满是坚硬磨刀石的陡峭崖壁去，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一块石板上，用双手一下一下将大块的夜明石磨成指甲盖大小的十二颗石头，终于磨好后，猛然起身，眼前一黑，跌倒在树丛里，再爬起来，不管不顾，一路赤着脚跑到忍神山顶，只是因为自己在她面前无意间提起的东西。

“琳…可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意中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剑仙是吧？”

“不对...应该是大剑仙才对...可我不知道...怎么样的剑仙才算大剑仙...”

“我还记得…我们在佛头下一起…发过的誓言…你还记得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小椒声音越来越小了，琳已经听不见了，只见小椒嘴唇在微微颤动。

她知道，她说是那一句，“此生此世，你我长卿”。

琳终于挣脱开族人的控制，站了起来，对如风中败絮的小椒大声说出那句二十年前就已经说过的话语，是那一句的下一句。

小椒嘴角微微扬起，她听到了。

突然，一团黑色火焰自小椒手中长剑剑尖出现，迅速顺着剑刃蔓延到小椒的整个右臂，进而是整个身体，最后汇聚到眉心之间，化作一张燃烧的黑色面具。

“这是？”白袖招第一次露出惊讶的神情，说道，“神炎化黑火，忍道转魔道！”

“黑火以人性为食，你以整个人性为代价，就为了出这一剑的话，未免太过不划算了，不说我能否挡得住，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挡不住，也不过是重伤跌境，而你将会彻底堕入魔道，沦为非人的魔物，是否值得？”

白袖招话还没说完，就不得不迅速转身朝自己身后全力轰出一掌。

一掌刚刚递出，白袖招的脖子上就架着一把燃烧的剑。

一个冰冷而高傲的声音在白袖招身后传来。

“白袖招，你败过吗？”

是小椒，此时的她已经舍弃了修炼多年的忍道，跻身魔道剑仙。

只恨此生练剑太慢，只恨转入魔道太晚，只恨自己如今才到玉狐山来见她，只恨大剑仙境界晚到整整十年！

白袖招几百年来波澜不惊的心境竟然开始有一丝丝的颠簸，比之那次玉狐山被人以剑气洗山川更为直观。

那次白袖招连与之抗衡的勇气都没有，只好闭关不出，任由族人在死前呼救而无动于衷。

这次，白袖招心里只剩不得不接下即将到来的浩然一剑的无奈。

白袖招飞到空中，小椒瞬间跟上。

小椒临走之前，看向琳，浑浊的眼神仿佛在说，等我。

两人凌空而立。

一个是几百年前的不世天才。

一个是几百年后的天上剑仙。

下一招就要分出胜负。

白袖招祭出一把羽扇，直接使出杀招，唤出一头滔天之威的九尾天狐虚像。

小椒亦是将剑高高举起，势要先斩天狐，后杀她白袖招！

白袖招不想等小椒先手，于是率先挥出羽扇，刮起铮铮烈风，然后天狐虚像踏着天雷之声飞向小椒。

这一天，琳终于等到了那个顶天立地的大剑仙拿起了属于自己的那把最强宝剑，要为她斩尽世俗的一切束缚。

只见无尽烈风之中，那道持剑身影巍然矗立！

只听见苍穹之上，面对扑杀而来的九尾天狐，那人仍是持剑高声朗朗！

“我有一剑！”

剑与剑招同名。

“天下长情！”

此生此世，你我长卿。

生生世世，天下长情！